晨曦尚未刺破厚重的云层,只在东边天际晕染开一片灰蒙蒙的浅白。屋内光线昏暗,只余窗棂缝隙间透入几缕微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周桐的意识在暖融的混沌中缓缓浮沉,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铅块。鼻尖萦绕着枕畔熟悉的、混合着皂角清甜与一丝药草微苦的馨香,那是徐巧身上的味道。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怀中温软的身体拥得更贴近些。徐巧侧卧着,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呼吸均匀绵长,散落的发丝有几缕调皮地拂过他的下颌,带来细微的痒意。
她睡得很沉,眼睫低垂,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褪去了平日的坚韧,只剩毫无防备的恬静安然。
真不想起啊……周桐满足地喟叹一声,脸颊蹭了蹭徐巧柔软的发顶,感受着这份清晨独有的温存,倦意如潮水般再次上涌,眼皮也一点点沉重地合拢。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沉入香甜梦乡的边缘,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猛地刺入脑海!
隔壁!
隔壁厢房里,睡着当朝的皇子沈怀民和长阳公主沈戚薇!国家级保护动物!活生生的!
“嘶……”周桐瞬间倒抽一口凉气,那点缠绵的睡意被这念头惊得魂飞魄散,彻底烟消云散。
他几乎是弹射般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
小心翼翼、屏住呼吸,他像拆解最精密的机括零件般,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徐巧颈下抽离,又如同躲避雷区般,挪开搭在她腰上的手。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伴随着无声的祈祷:千万别醒!千万别醒!直到完全脱离温暖的被窝,接触到清晨微凉的空气,他才敢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竟已惊出了一层薄汗。
轻手轻脚地套上外袍,束好腰带,周桐几乎是踮着脚尖溜出了卧房,反手极其小心地合拢房门,生怕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惊扰了里外两尊大神。
刚踏出房门,清冽的、带着草木潮气的晨风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脑子为之一清。庭院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如纱似烟的晨雾,将远处的花木、假山晕染得影影绰绰。
就在这片朦胧静谧之中,一个挺拔的身影已立在院中那株老槐树下,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玄色的常服衬得身形愈发颀长,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仿佛与这晨雾、这庭院融为一体,却又格格不入地宣告着其存在的分量。
周桐心头一凛,连忙整了整衣冠,快步上前,在沈怀民身后三步远处站定,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下官周桐,参见殿下。殿下起得真早。”
沈怀民闻声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冲淡了清晨的清冷,他随意地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周大人也早。”他目光在周桐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昨夜叨扰,周县令与夫人可还安歇得好?”
“劳殿下挂心,一切安好。”周桐垂首恭敬答道,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能不好么?伺候完您那哭天抢地的妹妹,骨头都快散架了,沾枕头就着!
沈怀民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庭院深处薄雾笼罩的花木,似乎颇为享受这份清晨的宁静。
他状似随意地开口:“此地清幽,倒是个养心的好所在。周大人久居于此,可知附近……可有值得一观的景致?不拘山水,能舒展筋骨、领略些野趣便好。”
秋游?周桐心思电转。这位爷是想出去散心了?他略一思索,谨慎地回道:“回殿下,城南方向确有几处地方尚可。春溪涧水流潺潺,两岸林木尚算葱郁;青龙山那地势开阔,深秋时节枫红如火,也算一景。不知殿下是想……”他试探着看向沈怀民。
沈怀民转过身,脸上笑意加深,带着点跃跃欲试的意味,坦然道:“正是此意。秋高气爽,闷在屋里也是无趣。听闻附近山林茂密,倒是勾起孤几分……狩猎的兴致了。可惜,”
他略带遗憾地摇摇头,“此地并无皇家猎场吧?”
周桐心下了然,这位皇子是想重温秋猎的乐趣了。他顺着话头,带着点自谦的调侃:“殿下说笑了,下官这穷乡僻壤,哪能有皇家猎苑的气派?不过是些不成器的野林子罢了……”
话说到一半,他脑子里猛地闪过一道灵光!青龙山!那日在青龙山深处,他可是亲眼见过几只皮毛油亮、警惕性极高的野生小鹿在林间跳跃!那矫健的身影,那灵动的姿态……
“不过!”周桐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发现猎物”的兴奋,“野味倒是不缺!青龙山深处,獐狍野兔,乃至山鸡雉鸟,都时有出没。就看殿下……是否有此雅兴了?”他抬眼,仔细观察着沈怀民的反应。
果然,沈怀民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亮光,那是属于猎手看到猎物踪迹时的本能反应。他抚掌轻笑,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轻松:“哦?那倒甚好!孤也确实有些年未曾亲手开弓了,筋骨都有些锈了。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如何?”他的目光带着询问,却隐隐有不容置疑的意味。
周桐心头警铃大作!今天?!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深山老林!这位爷金尊玉贵,万一磕着碰着,或者被哪个不开眼的野兽惊了马……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全家老小被押赴刑场、人头滚滚的惨烈画面了!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连忙拱手,语气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和恳切:“殿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下官这就安排人手,立刻进山清理路径,排查猛兽踪迹,确保万无一失!最快……也得明日才能成行!”
他试图用“安全第一”的大旗来争取缓冲时间。
沈怀民却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那姿态随意得让周桐心惊肉跳:“何须如此麻烦?不过是寻个乐子,散散心罢了。轻装简从即可,就我们几人,带上趁手的弓箭便是。周大人不必过于紧张。”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戏谑的弧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况且……若真有人能从长阳一路追到这偏僻之地来谋害孤,那这份执着,孤也认栽了。”
周桐:“……” 他脸上的职业性恭敬笑容瞬间僵住,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般的疯狂吐槽:认栽?!您老认栽了拍拍屁股回长阳照样是尊贵的皇子,我呢?!我上哪儿说理去?!别说谋害了,您就是在林子里被树枝刮破点油皮,或者被只兔子惊了马摔个屁墩儿,我周某人这脑袋,连带全家老小的脑袋,怕不是都得搬家!
到时候别说吃饭了,怕是连牢饭都吃不上热乎的就得被推出去祭天!您这轻飘飘一句“认栽”,礼貌吗?!啊?!礼貌吗?!
他内心咆哮的弹幕几乎要冲破天灵盖,脸上那竭力维持的假笑终于彻底崩塌,露出一个混合着惊恐、无奈和生无可恋的、极其苦哈哈的表情。
沈怀民一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反应,此刻见他这副如丧考妣、仿佛天塌地陷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朗声笑了出来,笑声在安静的清晨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爽朗。
“周桐啊周桐,”沈怀民笑罢,指着他的脸,语气带着明显的揶揄,眼中却无责备,反而有几分亲近,“你这脸上的‘心思’,也太活泛了些。要收一收,尤其是……”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等到了长阳,面对那些古板的老学究们,你这副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性子,怕是要吃亏的。”
周桐被点破,心头一跳,赶紧抬手搓了搓脸,试图揉掉那过于丰富的表情,努力挤出个更“端正”些的笑容:“有吗?下官……下官只是担心殿下安危,唯恐准备不周,怠慢了殿下。”
沈怀民含笑看着他手忙脚乱地管理表情,摇了摇头,似乎觉得颇为有趣。他忽然话锋一转,带着点探究:“对了,周桐,你今年……贵庚了?”
周桐一愣,虽不明所以,还是老实回答:“回殿下,下官虚度二十春秋。”
“二十?”沈怀民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长辈审视晚辈的意味,“嗯,风华正茂。孤痴长你八岁。”他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岁月沉淀的沉稳。
痴长八岁?二十八?! 周桐心里的小人儿再次震惊地蹦了起来。
不是说皇家子弟成婚都早,催婚催得跟催命似的吗?这位爷都二十八了还单着?是眼光太高还是……等等!
都忘了这位爷是个重度妹控!光顾着操心妹妹了!
他暗自腹诽,啧啧,还以为自己二十岁才娶亲已经算晚的了,没想到还有高手在这儿等着呢!
念头一转,脑海里又蹦出几个身影:不对不对,说到单身老大哥……倪天奇那老光棍儿不是也单着呢吗?还有老王也是一个人……唉,这世道,单身狗还挺多……
他脑子里跑马灯似的胡思乱想,眼神也跟着有点飘忽。
沈怀民见他走神,嘴角那抹促狭的笑意又浮现出来,故意拖长了语调:“怎么?是在琢磨……该称呼孤‘怀民兄’好呢?还是……叫一声‘哥哥’更亲近些?”
周桐猛地被拉回现实,对上沈怀民戏谑的目光,心头警铃再次拉响!哥哥?!开什么国际玩笑!五皇子那小子见了我还得规规矩矩叫声‘小师叔’呢!
现在他亲大哥让我叫他‘哥’?
这辈分…… 他感觉脑子里瞬间塞进了一团乱麻,各种伦理辈分关系纠缠不清,简直比他那堆复杂的机关图还让人头大!老天爷!他算时终于明白古人为什么那么看重辈分了!
这不搞搞清楚,随时能闹出伦理惨剧啊!
“殿下折煞下官了!”周桐赶紧深深一揖,“下官何德何能,岂敢与殿下称兄道弟!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他恨不能把“不敢高攀”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就在这时,正对着他们这间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换了一身鹅黄绣缠枝莲纹襦裙的沈戚薇走了出来。她显然精心梳洗过,乌发挽成灵动的垂鬟分肖髻,簪着两支小巧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脸上丝毫不见昨夜醉酒痛哭的狼狈,肌肤莹润透亮,一双杏眼清澈有神,顾盼生辉,红润的唇角自然上扬,带着少女特有的明媚朝气,仿佛清晨沾着露珠、迎风初绽的娇艳海棠。
“大哥!早安!” 沈戚薇声音清脆,如同珠落玉盘,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她像只欢快的小鸟,几步就轻盈地蹦到沈怀民身边,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仰着脸,笑容灿烂。
沈怀民脸上的揶揄瞬间化为毫不掩饰的宠溺,抬手极其自然地替她理了理鬓边一丝微乱的碎发,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嗯,早。昨晚睡得可好?”
“好极啦!”沈戚薇用力点头,随即目光一转,看向旁边垂首行礼的周桐,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急切,“周大人早!那个……巧儿妹妹她……起来了吗?”
她探头探脑地朝周桐身后的房门张望。
周桐看着眼前这位判若两人、活泼灵动的公主殿下,眼角忍不住抽了抽。这恢复力……这精神状态……昨晚那个抱着巧儿哭得昏天黑地、嚷着要砍人头的泪包公主是幻觉吗?
他按下心中的惊奇,连忙回道:“回公主殿下,内子应该已在梳洗。下官这就去唤她。” 说完,赶紧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轻轻推开门,果然看见徐巧已经醒了,正拥被坐在床上,一头青丝披散着,睡眼惺忪,带着刚醒时的慵懒迷糊。看到周桐进来,她揉了揉眼睛,软软地问:“外面……是公主殿下的声音吗?”
周桐走到床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睡得有些凌乱的发顶,触感柔软:“嗯,公主殿下在外面等着呢,精神头十足,就问你醒了没。”
“呀!”徐巧低呼一声,脸上那点迷糊瞬间被惊走,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我竟给忘了!都怪你……”
她嗔怪地瞪了周桐一眼,手忙脚乱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快帮我拿外衣!”
周桐笑着把搭在屏风上的外衫递给她:“别急,公主殿下看着心情极好。”
两人快速整理好仪容,再次推开房门走出来时,正好撞见极具戏剧性的一幕。
只见院子中央,大虎这三个胖子,已经是排成整齐的一列,正对着沈怀民和沈戚薇的方向,深深地、标准地弯着腰,行着九十度的大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近乎虔诚的恭敬。
“小的们给皇子殿下请安!给公主殿下请安!” 三人异口同声,声音洪亮,在清晨的院子里回荡。
而在他们身旁不远处的那张石桌上,早已摆得满满当当。几碟酱菜切得细如发丝,雪白的米粥在粗瓷大碗里冒着热气,几盘刚出锅的葱油饼金黄酥脆,散发着诱人的焦香,还有一碟水煮蛋,一碟嫩绿的清炒时蔬。菜品不算精致,但热气腾腾,份量十足,显然是用足了心思。老王垂手侍立在一旁,脸上带着稳重的笑意。
这积极性……这服务意识……周桐看得眼皮直跳。
自己以前都没这待遇呢.....
好家伙,这仨活宝,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想巴结皇室么?
昨晚的威胁算是白说了?还是说……公主殿下的魅力实在无法阻挡? 他无奈地摇摇头,与徐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好笑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