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薄雾,将小小的庭院照得亮堂起来。周桐看着石桌旁,那三个胖子围着沈戚薇和徐巧团团转,添粥递饼,脸上堆着比刚出锅的葱油饼还油亮的谄笑,活脱脱三只成了精的招财猫。
沈怀民则姿态闲适地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用着早饭,偶尔抬眼瞥一下三个活宝,嘴角噙着一丝看戏的兴味。
周桐内心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得,昨晚的阉割威胁算是喂了狗。公主殿下这魅力值,简直自带降智光环!】
他无奈地摇摇头,对着沈怀民和沈戚薇拱了拱手:“殿下,公主,下官需去前衙点卯理事,暂且告退。”
“周大人自去忙。”沈怀民颔首。
周桐这才转身,脚步匆匆地穿过连接后宅与前衙的回廊。刚走到回廊尽头,推开那扇厚重的隔门,踏入前衙公廨的范围——
嚯!
一股极其诡异、紧绷又透着莫名亢奋的气息扑面而来!
平日里此时,公房里该是有些细碎的交谈、整理卷宗的窸窣声,甚至可能还有几个偷摸打哈欠的。但今天,整个前衙大堂,静得落针可闻,却又弥漫着一种蓄势待发的、近乎肃杀的气场!
周桐脚步一顿,抬眼望去,瞳孔瞬间地震!
只见平日里多少有些松垮的衙役、书吏们,此刻如同被无形的线提溜着,一个个站得如同标枪般笔直!
从捕头刘杰、副捕头李木开始,到后面两排衙役,再到角落里的几个老文书,无一例外!
他们身上那皂隶服、青色吏员袍,此刻竟然都像是被浆洗熨烫过一百遍,板正得没有一丝褶皱!连平日里总耷拉在腰间的腰刀鞘,此刻都紧贴着大腿,刀穗都捋得顺溜无比!
一张张脸绷得紧紧的,眼神炯炯,直视前方,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庄严感和使命感?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点卯,而是金銮殿面圣!
周桐一只脚还悬在半空,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嗡嗡作响:这他娘的是集体中邪了还是吃错药了?!大清早的,唱哪出啊?!
就在他这愣神的零点几秒,领头的刘杰和李木目光如炬地锁定了他!
“立——正!”刘杰猛地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啪!” 十几双官靴后跟瞬间并拢,撞击地面发出整齐划一、震得房梁都似乎掉灰的巨响!
紧接着,以刘杰、李木为首,所有衙役、书吏,包括角落里几个胡子花白的老文书,全都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挺起,然后气沉丹田,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吼声如同山崩海啸般炸开:
“大——人——好——!!!”
声浪滚滚,震得周桐耳膜生疼,差点一个趔趄。这还没完!
吼完“大人好”,众人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演练了千百遍,又齐刷刷地、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打了鸡血般的腔调,开始用一种极其铿锵有力、抑扬顿挫的调子吼起了……口号?!
“桃城衙门——精神抖擞!”
“服务百姓——冲在前头!”
“今日努力——争创一流!”
“明天更好——更上一层!”
“好——!!!”
最后那个“好”,简直带着破音的嘶吼,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
周桐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眼前发黑,头皮阵阵发麻!
疯了!全疯了!这是衙门还是土匪窝开誓师大会?!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疯狂地往下压,声音都变了调,压得极低极急:“嘘——!!!停!停停停!我的祖宗们!小点声!小点声啊!后院!后院有人呢!要命啊你们这是?!”
他急得额头青筋都蹦出来了,恨不得扑上去捂住所有人的嘴。
被他这么一吼,那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才戛然而止。但众人脸上那亢奋的红晕丝毫未退,一个个眼睛亮得吓人。
站在前排的一个年轻衙役,激动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压着嗓子,用一种自以为很小声、实则依旧能传出二里地的气音兴奋地问:“老…老爷!我们…我们这精气神儿!没给您丢脸吧?!是不是特威风?!”
周桐:“……”
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上次也是,喊那什么桃城的明天会更好的那什么就已经能给他整社死了,现在相当于是给他公开处刑这是......
他扶着旁边的柱子,缓了好几口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荒谬感:“丢…丢脸?威风?……你们……你们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谁教你们的?!啊?!” 他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写满“求表扬”和“我们超棒”的脸。
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都集中到了站在后排、努力想缩起来的老实人吴毅身上。
吴毅被众人目光锁定,躲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搓着手,同样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和邀功的意味:“回…回大人…是…是小的…听老王头…哦不,王管事…提了一耳朵…说…说咱衙门后院儿,住了位…位…位…那个…顶顶大的官儿!大得…大得没边儿的那种!说…说是来…视察咱桃城的!”
他激动得唾沫星子乱飞,“小的一想,这…这可是天大的事啊!咱衙门上下,不能给大人您丢份儿!不能给咱桃城抹黑啊!所以…所以天没亮就…就通知大家伙儿了…让大家伙儿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把最好的面貌拿出来!”
旁边一个衙役忍不住补充,语气充满了“我们做得可到位了”的自豪:“大人!不光咱们衙门!自从老赵叔(东门守军)说了以后,咱们哥几个,天蒙蒙亮就出去巡街了!街面上但凡看着碍眼、可能冲撞贵人的,全都拾掇了!连…连街边那几条总爱乱窜、追着人吠的野狗,都…都找绳子给拴起来了!保证贵人所到之处,路不拾遗,犬不吠人!”
周桐眼前一黑,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原地昏厥。
拴野狗?!
他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面部神经了。
这时,旁边的胡胜也挤上前来,一脸“我们还有更猛的料”的表情,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兴奋的颤音:“大人!咱们衙门这点准备,跟…跟军营那边比,那…那都算是儿戏!听说!赵将军得了信儿,那才叫一个快!连夜下令,把营里里里外外,角角落落,刷洗了三遍!连…连那窝小猪崽子,都给…都给洗得干干净净!说是…说是万一贵人兴起要去军营看看…得让贵人看他的精兵!”
周桐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看到赵德柱那个莽夫指挥着一群大头兵,热火朝天地给一群吱哇乱叫的小猪搓澡的惊悚画面!
精兵?!小猪?赵德柱!你他娘的脑子里装的都是猪油吗?!
他感觉自己的理智之弦已经绷到了极限,随时可能断裂!
“停!打住!都给我打住!”周桐猛地抬手,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他目光如电,直接锁定了站在人群后方、相对还算稳重的刑名师爷杜衡,“杜哥!”
“卑职在!”杜衡连忙上前一步。
“你!给我盯紧了!”周桐指着眼前这群打了鸡血、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精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带着森然寒气,“从现在开始!谁!敢!再!惹!出!一!点!幺!蛾!子!惊!扰!了!后!院!的!贵!人!”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众人瞬间变得有些发白的脸,一字一顿地补充,“就!按!冲!撞!上!官!论!处!扒!了!这!身!皮!滚!回!家!种!地!听!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被周桐这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吓住了,齐声应道,声音小了许多,但依旧带着点亢奋的余韵。
周桐没心思再废话,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衙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自己那张宽大的公案后,目标明确地一把抄起堆在案头最显眼位置的那厚厚一摞待批阅的公文卷宗,抱在怀里,转身就走,动作快得像被鬼撵。
他刚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刘杰那中气十足、试图压低却依旧洪亮的声音:“全体都有!气沉丹田!准备——”
周桐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转身,把食指死死地按在自己嘴唇上,对着所有人疯狂地做“嘘”的动作,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用口型无声地咆哮:“安——静——!谁再敢出声——吵到贵人——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无声的威胁比任何咆哮都有效。刘杰张着嘴,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憋得通红。所有衙役书吏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能用眼神交流着激动和委屈。
周桐抱着沉重的公文,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通往后院的那扇隔门,“砰”的一声轻响,将那一片令人窒息的“精神抖擞”彻底关在了身后。
靠在冰凉的门板上,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感觉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造孽啊!
(这已经是真的成他的口头禅了......)
刚踏回小院,怀里还抱着那摞沉甸甸的公文,周桐就感觉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沈怀民和沈戚薇已经用完早饭,正站在院中的桂花树下。沈戚薇脸上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忍俊不禁的笑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沈怀民的表情则有些微妙,像是想笑又强忍着,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老王和大虎他们则垂手侍立在一旁,表情古怪。
“周县令,你们衙门这点卯……”
沈戚薇率先开口,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和好奇,“真的好生有趣啊!方才那喊的是什么?听着挺顺口的?‘更上一层’?”
她努力模仿着刚才听到的调子,虽然学得不太像,但那活泼劲儿十足。
沈怀民轻咳一声,接口道,语气带着点斟酌:“嗯…精神气…确实很足。周县令御下有方,麾下皆是…嗯…活力充沛之士。”
他实在想不出更贴切的词来形容那震天动地的“好”了。
周桐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干笑两声,抱着公文的手都紧了紧,尴尬得脚趾抠地:“呵…呵呵…殿下,公主,见笑了,实在是见笑了!他们…他们就是瞎胡闹!”
他赶紧解释,试图挽回一点形象,“也不知是哪个耳朵长毛的听岔了,非说是有…有大官来视察,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说什么不能给我丢脸……让二位见笑了,实在是乡下地方,没见过世面,闹笑话了。”
沈戚薇闻言,非但没有嫌弃,反而“咯咯”地笑出了声,眉眼弯弯:“周县令,你们桃城的人,真的好好玩啊!比宫里那些死气沉沉的有意思多了!”
周桐只能继续赔笑:“公主殿下谬赞了,谬赞了……”
好玩?您要是知道他们连野狗都拴起来、军营里在给小猪洗澡,您就知道什么叫‘好玩’了!
沈怀民的目光落在周桐怀里那厚厚一摞公文上,了然地点点头:“周县令公务缠身,不必在此相陪了。孤与小妹,还有徐姑娘,就在这桃城街巷随意走走看看,领略一番此地风土人情便是。”
周桐一听“随意走走看看”,尤其是联想到刚才吴毅提到的军营动向,头皮瞬间又麻了!他一个激灵,几乎是脱口而出:“殿下!这…这向导还是得……”
话没说完,他猛地刹住车,脸上表情变幻,充满了欲言又止的纠结和隐忧。
沈怀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异常的神色,微微挑眉:“哦?周县令似乎还有事要嘱咐?但说无妨。孤身边自有护卫,安全无虞。”
“呃…这个…那个…” 周桐搓着手,感觉怀里的公文更沉了,他组织了半天语言,才用一种极其委婉、极其艰难的语气,吞吞吐吐地说道:“殿下…公主…那个…就是…如果…呃…您二位要是…呃…万一…那个…路过…城西的军营附近的话……”
他偷瞄着沈怀民和沈戚薇的表情,见他们果然投来了好奇和询问的目光。
周桐心一横,闭着眼飞快地说道:“军营里那些当兵的!他们…他们比衙门里这些家伙更…更…嗯…那个‘精神’!
而且…有点…有点神经兮兮的!特别容易…呃…发癫!我点卯的时候听衙役说…军营那边…好像…可能…大概…已经…嗯…准备了一些…呃…特别的…‘东西’在等着了!所以!万一您二位真撞见了什么…呃…奇奇怪怪的场面…千万!千万!别见怪啊!他们绝无恶意!就是…就是…太激动了!”
他说得语无伦次,额头上都冒出了细汗。
沈怀民听完,非但没有丝毫担忧,眼中的兴味反而更浓了,甚至带上了一丝跃跃欲试的笑意:“哦?被周县令这么一说,孤倒是对这桃城军营,更添了几分好奇了。无妨,正好也看看桃城儿郎们的风貌。”
周桐:“……”
眼看沈怀民心意已决,周桐只能认命。他猛地转头,朝着厨房方向一声低吼:“大虎!滚过来!”
三个胖子立刻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少爷!您吩咐!”
周桐把怀里那摞公文往上颠了颠,腾出一只手,指着他们仨的鼻子,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听着!你们三个,现在!立刻!马上!给我跑去军营!找到赵德柱!告诉他!”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气音在咆哮,“我!周桐!说的!让他!给我!正常点!别!搞!幺!蛾!子!要是!敢!在!殿下!和!公主!面前!犯!浑!出!洋!相!”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给出了终极威胁,“我就把他!连同他营里那窝刚洗过澡的小猪崽子!一起!阉!了!送进御膳房!”
大虎三人被这杀气腾腾的“阉猪令”吓得疯狂点头:“是是是!少爷放心!我们一定把话带到!一定死死盯住赵将军!”
“还有你们仨!”周桐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他们,“要是这事儿没给我办妥!让殿下和公主看了笑话……” 他阴恻恻地冷笑一声,“呵,后果你们懂的!一块儿等着吧!我亲自动刀!你们是看到少爷我的断子刀法的!”
“嘶……” 大虎三人倒抽一口冷气,瞬间就回想起当时周桐在军营对小猪亲切问候,瞬间就夹紧了双腿,飞也似的就往院外冲。
“少爷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看着那三个连滚带爬消失的胖子背影,周桐这才感觉稍稍出了一口恶气,抱着公文转过身,脸上瞬间又挂上了无比“自然”的、带着点疲惫的恭敬笑容。
刚走回沈怀民面前,就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周县令,方才…孤似乎隐约听到…你在吩咐下人的时候,提到一个‘阉’字?是何意啊?莫非军营那边…还有什么特别的…‘仪式’准备?”
周桐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纹丝不动,大脑飞速运转,立刻打起了哈哈:“啊?‘阉’?哦!殿下您听岔了吧?是‘烟’!烟雾的烟!”
他煞有介事地解释,“这不是…军营嘛!平时操练,免不了要点些狼烟、信号烟什么的,模拟作战环境!对对对!就是烟雾!下官是让他们提醒赵将军,演练的时候注意风向,别让烟雾飘到城里熏着百姓!预防万一!纯粹是预防万一!哈哈!”
沈怀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也不知信没信,只是点点头:“原来如此。点烟操练?倒也是务实之举。正好,孤也看看桃城士兵的军事素养如何。”
周桐心里泪流成河,面上还得维持笑容:“殿下英明!那…您和公主、内子先随意逛逛?下官这就去把积压的公务速速处理完,尽快过来寻您。” 他看向徐巧,眼神里带着点歉意和无奈。
徐巧对他微微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沈戚薇已经迫不及待地挽起了徐巧的胳膊,笑容明媚:“巧儿妹妹,走!带我们去看看你们桃城最热闹的街市!听说这里的糖人捏得可好了!”
看着沈戚薇拉着徐巧,在沈怀民含笑的目光注视下朝院外走去,周桐抱着那摞仿佛有千斤重的公文,只觉得前路一片灰暗。
他内心的小人儿早已捶胸顿足、泪流满面:我的巧儿啊!我的贤内助啊!我的公文批阅加速器啊!就这么被活泼公主拐跑了!今天这堆成山的公文…
看来只能靠我自己这双手,生生凿出一条血路了!他娘的!赵德柱!你丫的的最好给我靠谱点!不然老子真阉了你和小猪一起炖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