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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六章

皇上未看出什么异样,只当他是殷勤,手一挥便允了。

进忠如释重负,快步上前本欲走至公主身侧,却挨了她一记轻蔑的斜眼。

又忘了自己理应与她“水火不容”了,他内心反复取笑自己得意忘形,不紧不慢地随在她身后,直待她踏出养心殿的大门才加快步伐跟紧。

钱常在和董答应走在前面,二人正闲谈着各自的女儿。嬿婉虽没有被搭话,但她俩恰好堵在她的正前方,她既驱不得,又无法绕开,只好越走越慢以隔开距离。

眼见着下了石阶,估摸进忠该回去了,她也才落下那二人四五步。她急不可耐,趁着她俩尽兴发笑时迅疾地转身望向他。

原来他就在自己的正后方一步之遥,她惊喜极了,险些撞到他身上。

前头两位万一回首他俩就完了,他连连摇头示意公主绝不可任性地凑上来,眼眸却温柔地盯着她不放。

嬿婉没有作声,只是将手伸进了袖中摸索,眼瞅着他面上的好奇越来越重,她终于探着了两个半片的白馍馍。

怎么也没想到公主会在如此刁钻的地方藏干粮给自己,不待他大惊失色,馍馍就被硬塞到了他手中。公主甚至还做着噤声的手势,紧接着又掸手催促他回去。

他揣着馍,心花怒放地往回走,丝毫没有注意到公主并未回宫,而是疑惑着绕了一小圈寻起了春婵。

春婵潜去了太监们的连排他坦处,嬿婉一眼瞧见她的背影就连忙赶过去,正听得她与几个十多岁的小太监聊闲话。

“我家主子常年不得皇上宠爱,性子又孤僻清冷放不下脸,想托人想想法子都不成。”

“姐姐不如使点儿银子,找御前当差的公公们替主子美言两句,咱们都只是伺候大公公的仆役,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帮不了姐姐啊。”

“御前的公公怕是看不上我家主子的三瓜两枣,又不知谁性子温和些,我怕碰了钉子连主子也跟着没面儿。”

春婵怕是想变着法子打听进忠的风评,嬿婉止了脚步,躲去一间他坦侧边窃听。

“首选必是进忠公公啊,他一向分文不取的,姐姐与他说一说您主子的难处,他说不准直接就应下了。”

“别胡说,进忠公公虽然人特别好,但哪儿会随意帮嫔妃呢,依我看不如找喜禄公公或者保春公公。”

“进忠公公人好?他是待你们十分和善吗?”果然,春婵的重点就在此处,她闻春婵故作疑惑的一言,内心总有些尴尬。

“岂止是和善,他简直是下凡的菩萨!平日里对咱们这些底层的小太监从没叱骂过,指派人做事和教导人都是温声细语从未红过脸的。昨夜还特意给御前所有公公包括咱这样勤杂的小徒弟都送了沧酒,平常不见他自己饮酒,但赏人他就特别舍得,这不是菩萨是什么?”

他怎么无缘无故当起了“散财童子”,嬿婉心头一触,虽然不排除他只是依着本心行善事,但还是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联想了。

自己问他要油,他却忽然送酒,莫非是把油装进了酒瓮里偷运回来的,为掩人耳目又不得不购些真正的酒。他一人根本喝不完,且本身也不喜饮酒,总不能强灌他自己,当然只能赠予他人了。

她想得极为接近,满心都是他这趟为了自己可算是破了大费了。正感慨着,又听春婵草草地收尾:“行,我回去再寻思寻思吧,谢谢你们啦。”

“等等,姐姐的主子是十公主的额娘吧?”忽然有一小太监发问。

“是啊。”春婵应后,嬿婉听得了几声倒抽凉气的响动。

“姐姐,您千万别去托进忠公公,他和十公主不睦…具体什么原因不清楚,但几乎所有御前的人都知道这一茬。”

“我还是不信进忠公公会招惹十公主,怕是有什么误会,或是十公主她看不起…”

“议论主子做什么?嫌命长?”

那几个小太监七嘴八舌,嬿婉的面上犹如开起了一座偌大的染房。说是羞愤也谈不上,说是窃喜也太不合时宜了点儿,但她心下实在好笑得紧,加上总归好奇春婵听后会作何感想,于是越发地百感交集了。

春婵与他们道了别,巧合地径直往她这处走,她立在墙缝边待春婵经过时对其猛一招手,将她吓了一跳。

“公主,您这也太…”春婵抚膺轻喘,嬿婉确保了众太监皆已远去才走出来。

“现在你对他更了解了吧?”嬿婉戳着她的胳膊问她。

春婵愣了愣,低声道:“他能与您同演一出戏骗旁人,就也能自个儿作出一场戏来。”

“奴婢随口说说的,公主您别当真。”不一会儿,见自己不作声,春婵又慌忙改口。

他确实是在用奴性蒙蔽众人,但良善怎么可能是假的,偶尔涌现的坏水才像是他防身的金钟罩才对。

她没有再对春婵辩解什么,只随意打了个哈哈说笑过去了,但内心莫名被夜里那座或有预示的梦绞缠得紧绷,反反复复地设想他会不会真正难以接受自己欲实施的暴行。

十公主与进忠有难以调和的龃龉到底还是传到了澜翠的耳中,她外出去内务府领些余常在的日用品,归去时听得有几个太监信誓旦旦地议论着风言风语以及他们的亲身所见。

“进忠公公又被十公主罚了,跪在养心前殿的角落里,大伙儿都看得一清二楚。”

“若是偶尔一次,还可说是进忠公公失敬了,被她揪着错处责罚。可三番两次如此,进忠公公他又不是不长记性的憨子,怎么可能跌跤跌个无休无止呢?”

“那有没有可能是进忠公公他自个儿也对十公主产生抵触情绪了,心一慌手一乱,再不情愿跌这一跤也无可避免地越跌越怕、越怕越跌?”

“不应该啊,他一个御前副总管,不可能连这点儿抗压能力都没有。”

“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我觉得就是十公主厌恶他,屡屡对他挑刺处罚,尝到了甜头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他人又耿直,不知道避,这不就每回都被逮上了吗?”

“就是,十公主瞪视进忠公公的眼神都没法形容,我之前听说她恨透了献殷勤的太监,当时还不知道真假呢。”

澜翠惊愕万分,但没敢搭腔,只紧着脚步绕道回去了。

幸好自己没有在他俩面前随意搬弄口舌,更没有明确告知任何一方自己在与谁往来,她一壁想着一壁后怕不止,心都扑簌簌地直跳。

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后,她又开始百思不得其解。分明两位都是性子极好的善人,怎么碰在一起会擦出这样剧烈的矛盾。说是进忠的举动让公主误以为被冒犯了才作出过激的反抗也相当不合理,他连对待自己这样的宫女都彬彬有礼,更遑论需敬奉的公主了。

带着这般的疑惧,她已不敢轻易投靠任何一方了,就怕事发后被另一方揪出自己的吃里扒外,遭到一顿以自己之力根本无法抗衡的报复。

再细细思量,她现如今极度想跑去永寿宫劝公主不要替自己纵这把火,毕竟一旦被进忠追查出蛛丝马迹,多半是要在皇上跟前偷偷参她一本的。但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也碍于今夜余常在一个劲儿地辱骂使唤她,她实在分身乏术,守夜时都累得昏睡了许久,只得另寻机会。

夜半三更,进忠仍是未下定决心哪日将油送去,他悄摸潜至孙财的他坦外,如鬼魅般贴附着倾听窗内的动静。

孙财的鼾声极好辨认,但不知有没有留守在他屋内的徒弟。他静候着分辨了许久,终于听到了两声细微的咳嗽。他心下一沉,确定了替孙财守夜的小太监就是身处卧房内的,根本无从引开。

他待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周遭寂静无声,也无人见得他的行动,他却照样心惶无比。

回他坦的路上,他忽见几个小太监围聚在一起,或蹲或跪地掩着中心的一处东西。好奇心驱使他蹑手蹑脚走去看,稍稍走近后一眼就瞧见了他们在地上挖了个洞,正点了小火烤红薯吃。

一见火光他就联想到公主将行的险事,一时间面色都变了。

有个小太监听得脚步声慌忙回头,发觉是他,登时吓得手足无措,连声道:“进忠公公,我们再也不敢了,求您不要告诉我们师父。”

宫中岂能点火烧红薯,这群皮孩子也真是胆大包天,此刻他才从对公主的忧思中回过神,反应过来他们正在做什么。

但这说到底也不是他份内的事,自己揪着他们责骂惩处落不到好,和颜悦色反倒能得几句感激,更何况哪怕他们下回再敢被旁人抓住也与他毫无关联,他实在犯不着当恶人。

“是不是饿了?”几个小太监泼土把火灭了,都战战兢兢地向他求饶,他温和一笑问道。

“是…有一点。”

或许是饿了,或许只是馋了,但这都不重要。他仍旧笑着,言辞虽含带些许教导意味但并不严厉:“往后晚膳多吃些,或是多拿些干粮备着起夜吃,千万不能再趁夜烤红薯吃了。宫中是严令禁止随意使用明火的,这回就罢了,下回绝不可再犯。”

那几个小太监再三感谢,以至给他作揖又叩首不止。他的目光瞥过那堆混杂着土块的红薯,从爆开的外皮可见内里基本是熟透了。他便做了个顺水人情:“烤都烤熟了,你们分着尽快吃了吧,丢掉也怪可惜的,记得下不为例就成。”

“进忠公公,您真是活菩萨。”几个小太监都快一把鼻涕一把泪了。他静默地笑看着不作声,月辉将他的影子延得纤长如梭,他好似立在湍急的光阴长河中不化不灭的一尊泥塑木雕。

“今儿一个宫女姐姐来寻我们说话,话题恰好带到您,我们就直言夸赞了,您这样好的人就该被所有人记得。”口中塞满了红薯,一个太监还不忘继续恭维道。

“是哪个宫的宫女?你们与她说了什么?”他莫名地一咯噔,装作随口问起。

“是魏佳答应的宫女,我之前见过一回,不会有错,我们就说了您替所有御前宫人带沧酒的事。”

春婵竟有这能耐,打听他打听到勤杂小太监头上去了。他哑然失笑,旋即又想到这或许是公主的主意,油桶的目标颇大,她想请春婵偷偷去旁敲侧击询问宫人有没有见他带东西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公主既已察觉,那么自己势必只能尽快将油送去了。但送去时是否该有所暗示,他归至他坦后心绪仍久久不能平静,望着油桶怔神,忽又想到公主面对孙财时屡次险些溢于言表的嫌恶,心下不觉间坚持了那个一以贯之的决定。

说到底她遂愿展露笑颜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都如她不曾表明的那样一概装作不知就好了。

一日平淡的当差,下值后他照常回了他坦,阅书习字等候。至待到遥夜沉沉,他坦外确无一人时,他才迅疾地提起油桶往永寿宫去。

油桶的目标过大,因此他这一趟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晚,来到永寿宫的宫门前几乎已是亥时将尽。

他正愁她们万一锁上宫门就不成了,手试着轻轻一推,结果门就此敞开。

他赶紧踏入,掩好门就快步往偏殿去。连殿门都未锁,他畅通无阻地进了客堂。

夜深人静,她们三人像是都歇下了,他踌躇了片刻,打算搁下油桶就离开。

白日里并未做什么事,嬿婉今日歇得较早。尽管祈祷了无数遍回到自己当宫女时的启祥宫,但梦境仍与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她被弃置在了与现实大为不同的永寿宫中,四处皆是一副璇室琼台、鸳瓦螭头的景观,若不是她了窗探看许久,几乎无法确认自己正是在这座最熟悉的殿阁之内。

她摸索着自己满头的金簪玉饰和面庞上细微的皱纹,确认了自己应是所谓的“皇贵妃”。但侍奉她的宫女冷冷淡淡的,似格外厌恶与她说话,也未替她烧炭或是灌上汤婆子。她开口絮絮地说了半句,自讨没趣般的闭上了嘴,裹着勉强翻出的薄毯抵御无孔不入的寒冷。

房门被宫女关上,她不愿意再出言请对方打开。屋内屋外皆是死一般的寂静,她枯坐了许久,怔怔地望向院落里的数簇低矮的小花,各色皆有,唯独没有三色杂糅在一块儿的那一样。

雨不知从何时起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她在心中默数着盼那个或许不再能盼来的人。窗缝间呼啸的朔风刺入,她寒颤不止,紧紧地环抱着自己的胳膊,口中的气喘也渐渐演化为了低微的呜咽。

雨幕模糊了她的眸光,她感到自己通身的精气神在被一丝一丝抽走,四肢冷得麻木,她向手心呼出些许暖气,可很快就被彻寒席卷着泯灭无踪。

她猝然起身到处搜寻火石火镰,许是想烧穿这座冷宫,又许是只想汲取些温暖的光亮。她自己也说不清倾向于哪般,但她将房中翻找得蓬乱无比,也未能如愿。

飞雨跳珠急促得以至溅入窗棂以内,动静不绝于耳,她扶着木屉缓缓直起身子,怔忪着向漫天的雨色注目。

莫非他又是因自己起了纵火烧宫的念头才不愿前来,人在忧惧交加的状况下难以用寻常心去考量前因后果,她一举想岔了,且愈想愈深信不疑。

她奔至窗前,不顾一切地将窗彻底打开,探头出去任由霏霏乱雨在自己面庞上蜿蜒,直至她的发丝尽数粘腻在额首上,眼前也迷蒙得再也看不清院落里的花团锦簇。

她想放手力搏再试一回,他若是宁肯在暗处眼望着自己这般自我磋磨也不再现身,她就能证实他放弃自己了。

他果真没有来,雨势滂沱,剪得支离破碎的风声充斥在她的耳畔,似在嘲笑她的莽撞毒辣、不计后果,甚至还有油然顿生却为时已晚的懊悔。

雕梁画栋却不属于她的永寿宫分明是一座囚笼,让她无法去追寻他或许会残留下的印记。她冲至门边疾呼,又重叩不止,无人应答,她遂脚步忙乱地奔回窗前,推了桌凳垫脚,不顾一切地踩踏着攀爬上去,跨过窗子却一时未能找到落脚点。

那就直接摔落下去好了,他兴许会忽然冲出来支撑住自己的。她心神迷乱、泪盈于睫,踩在窗缘上避开墙根的簇簇蓬花就要往下纵跃。

忽有极轻的脚步声作响,她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囚困住她的一部分,只本能地闭目跃下。原先并不算极高的墙倏地变得高悬万丈,她脚底失重,一声惊呼都被堵在了喉中,再一眴目,发觉自己正躺在真正的床榻上。

她掀被起身,却又听得窸窣的动静。她生怕自己仍被锁在噩梦中不得脱身,更惧梦中的情境甚至他的厌弃随着自己的醒转而被带至了现实。她的心狂跳不止,脑中缠裹着无数理不清的线,失魂落魄地赤着脚往卧房外疾跑,试图确认这一切的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