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七章
放下油桶后,进忠本打算离开,但转念一想万一明日有旁人前来,而公主未醒故未将其提走该如何是好。
他重新提起桶,四顾着搜寻更隐蔽更恰当的置放处。弓着腰正要轻轻将其落到楠木多宝阁与角柜之间的间隙以伪装木桶放置的合理性时,他忽以余光瞥见公主的卧房门霎时大开。
她青丝散乱,双目怔惘,着一身淡水红色的寝衣踉跄着跣足奔出。进忠大吃一惊,本能地想扑去搀住她,可手中的油桶不上不下,可谓放也不是提也不是,一时险些滑脱摔落彻底倾翻。
公主像是不敢相信他会趁夜送油,目光僵直着望向自己,脚下步子轻缓地靠近,半晌才渐渐绽出了笑靥。
进忠果真又在自己最想念他的那一刻翩然而至了,她急切地想证实他只是一片虚浮的幻影,还是真正潜来了自己的殿阁。但又怕不尽如自己所愿,他的存在本就是来无踪去无影的海市蜃楼,所以极力放缓对他的亲近,留足了独自黯然神伤的余地。
触了一瞬他蟒袍上的滑顺而温热的质感,又望及他手中提着的那只桶,她才笃定了他与梦中的躲避不同,是真真切切眼含顾盼生辉的浅笑陪着她。
“黑灯瞎火的,你私闯本宫的永寿宫做什么!”她眼眶一热,刹那间惊惧于被进忠立时发觉自己的情绪开闸失控,遂在他臂膀上稍用劲地一掸,复而猛然摆首,别至一边不去看他。
眼中的清漪悬悬欲坠,但她此刻是万分欢愉的。心头撕裂的一小道口子被缝补如初,加之她不欲被进忠察觉分毫,所以仅是须臾工夫,她就将泪意彻底敛去了。
公主的情绪不大对,他尽管不知她在自己不在的一日多时光里经历了什么,更猜不透她这么晚仍睡不着是在思虑什么心事,但光是从她外显的神色他就顿悟出了她现今急需要安抚。
“奴才来为承炩送菜油,还有…”公主身着贴身的寝衣,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放弃了去轻抚她的脊背,也没有绕去她的身前注视她,以免她羞赧难堪。
他将桶摆好,挪步静立在了她的身后,温柔地接着道:“还有我想要守着你,哪怕什么也做不了,但在你心忧焦虑时出现,能稍稍抚平你的情绪也是好的。”
原本泯于眼底的薄泪再度泛起,她一时失神,又羞又恼地腹诽他旁的不会,净寻自己心窝最软处捅,偏偏还皆是无意间的一举。
但自己绝不能让他被迫卷入这桩不着边际的幻事之中,她勾了勾唇角,噙着一抹充斥爱意的笑转首望向他,故意讪讪道:“那你出现得还真够及时。”
公主的情绪有好转的趋势,他舒快了不少,又决意逗她开心,一咂嘴拐弯抹角道:“奴才是因感知到了承炩的思念才及时赶来的,绝对不是因为想给承炩送油想得夜不能寐才心急忙慌夜闯永寿宫。”
现实中的他还是心悦自己的,也没有由菜油联想到自己要行怎样的恶事,否则便不会这么巴巴地送来了。
嬿婉思虑至此,到底心宽了不少,但梦中所受的委屈和对他的相思无处可诉,她颦眉幽幽凝视着他,片刻后轻声道:“你知道为何本宫会发觉你来了么?因为本宫做了个半截的噩梦,恰好听得了你的脚步声就醒了。”
她将身子侧转,使自己完全地面向他。却见他容色一颤,原先略微低垂的眉眼瞬时抬起,局促地与她对望。
“在梦里,本宫不知怎的就当上皇贵妃了,衣饰殿阁都华美无比。”离她咫尺之距,他惊觉公主胸前仅覆单薄一层绸寝衣与自己相处是极为不妥的,但双目已瞥到,他惶恐地抬高自己的视线仅盯住她的眉眼,却又被她的叙述所惊,一时手足无措。
“但本宫不高兴,”她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自己所在的这片狭小空间,又逐渐凝汇在他怔忪的眸光中,她牵起唇角勉强地笑了笑:“因为本宫怎么也等不到你了,如果当上皇贵妃的代价是失去你的话,本宫宁可扭头就跑,非逃回这里不可。”
“只是个梦,本宫是公主,当皇贵妃压根儿就是这辈子也没可能沾上的事。”她的樱唇开合着,他却几乎听不见了,整个人仿佛置身于跋浪的沧溟中颠簸浮沉,耳畔皆是汹涌的水声,再一细观,便会发觉是血,是由自己心腔捅穿后涌出的汩汩红浪。
她怎么能为一个卑贱的太监而牺牲自己的前程,他心间蓦地跳出了这个念头。但公主如今的情绪并不能全然称得上稳,他定然不可能胡乱为一桩没影的事去纠缠着劝说。
刨去这一层踌躇,其实他是欣喜若狂的。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令人微醺的暖意灌溉了自己的心田,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促使自己残存的理智截住这个不能再被她诱导着细探的话题。
“承炩,您要不还是先回房把鞋穿上吧,如今已是初秋了,不着鞋袜足底较易着凉。”他目视着她莹洁的面庞和灿若星辰的明眸,温和地提出了实则为掩饰不宁心绪的建议。
她的眼瞳转了转,并未拒绝,但也未直言采纳他的牵强接语,只是这么一如既往地望着他。他一愕,旋即又组织了措辞。
“还有…承炩的寝衣也不大适合见奴才,不如回房披衣或更换吧。”公主盯了自己许久,盯得他面上微微发烫,却忽而“噗嗤”一声笑起来。
“进忠,本宫的脚是长在了头面上么?你紧盯着看得这么仔细,还作了点评?”她的戏谑让他想起了先前的场景,一时也有些赧然,将目光侧开少许,又清了清嗓子。
“不,若承炩不依,那鞋也就罢了,”他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只得果断地暂闭了口,可又竭力想暗示出自己真正的想法,遂委婉着哄道:“只是这衣裳真的…陈着有言‘衣冠以正其外兮,俨自媚乎吾之初’,奴才觉着您若改了衣着,内心的惟馨明德定能更好地彰显。”
“进忠,你让本宫怎么说你才好,”公主怔了片刻,面上浮出灯花灿百枝而引照的光亮,又羞怯地一抿唇,忿忿道:“敢情你半分都未听进本宫对你的眷恋,自始至终满脑子盘算的皆是本宫的服制合不合乎礼仪,终于又逮着时机对本宫大肆行‘台谏’了,可算是倒退回了起点。”
公主的衣着为何他非要谏之,他根本就说不出口,连垂眸定神目睹都觉脸热心跳。他一壁竭力说服自己飘荡在她房中时偶尔也瞥到过她衣裳不整的模样,一壁又满心叫喊着一码归一码,现如今不到及笄之年的她怎能被异性当面避无可避地瞧见那双峰轮廓。
她朝自己凑近了一步,他只觉腿都打起了摆子,下意识地迅疾移开了目光。
虽说代朝的女子大多早婚,但公主尚未出阁,也像是未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或许根本不知轻重,并非因拿他当作性别模糊的阉人来看待才不避讳。他掐了掐手心,嗫嚅道:“这寝衣太过单薄,奴才并未诚心要谏,只是…只是觉得实在不妥,恳切承炩听从奴才这一回吧。”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隐约明白进忠的意思,但这并不妨碍她内心觉着这问题倒也不是分外严重,毕竟她又不是不着寸缕。
“进忠,你怎能如此挑三拣四呢?非但半句未听本宫的陈情,还在本宫的衣着上杠个不休…”她佯装无奈地叹气,但见进忠面色愈发不自然,整个人一副战战兢兢的瑟缩样儿,她也不忍再继续逗他了。
“行,既然你对本宫的衣着有意见,那不如这样,本宫把衣裳从柜里全抱出来,你中意哪一件本宫就穿哪一件,此番就不会再触你的霉头了。”本想收个尾就溜进卧房中更衣,可一见进忠犹似衔冤的情状,她忽又改了主意,拧着眉头伸出一根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他忍无可忍,刚想凑到她跟前一字一顿地告诉她缘由,可仅是一瞬后他又羞得口不能言,矛盾得几欲顿足,冒出一句:“承炩方才所言奴才一字不落地听见了,既然您梦见当上了皇贵妃,不如就披上那件最似皇贵妃服制的云锦褂。”
这不是她想听得的回答,但此时此刻进忠绯红着面孔揣手扯弄袖边的动作引得她开怀大笑。她敢笃定进忠被自己的坦述触动了心神,只是碍于含蓄内敛的性子才无话可接。
“承炩,您再笑下去,您额娘和春婵怕是都要起夜查看是不是殿内闯进了一只亢鼻直叫的大鹅。”公主只顾着笑,丝毫没有移步的打算,他别无办法,只好阴阳怪气地抬出那两尊佛压她。
“没有,本宫这儿才没有闯进大鹅呢,但是有位…”她鬼使神差想说“额驸”,但旋即又想到他如何会认,遂改口嬉皮笑脸道:“但是养心殿副总管倒真有一位现成的,这半夜鬼敲门不是扰民么,你说本宫额娘会驱逐本宫还是驱逐你?”
公主胡搅蛮缠,这个话题他论不下去了。他心下哭笑不得,却也倒吸着凉气,脑中浮现出她曾经脸酸心硬警告自己的画面。
当初为的是她割舍不下凌云彻,他面上再生硬地与她犟嘴都掩饰不了内心的苦闷阴郁。尤其是他登门时屋内一片死寂,唯有她那句“一个阉货,本宫还怕他么”如利刃般刺透了他本就支离破碎的心,事后他蜷缩在庑房无声地流了许久的泪,却又在下回面见她时强装了没事人。
可如今她完全是强词夺理地借题发挥,他丝毫没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怨念,只一味地侧首掩口直笑。
她这一言倒像是勾起了他回忆中最美好的部分,他想起她摇曳的发间流苏、幽怨但同样可人的怒目、牵起冷笑却引得他不由自主跪下乞怜的唇角。
可惜他现今不敢看她的面孔、情状,乃至眼神,因为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子,倾身凑过来,他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不小心窥见了她乍泄的春光,只好悄悄昂首避着。
“其实也未必是驱逐你,额娘会将笑得不成人样的我俩都赶出去的。”她附至自己耳边,拨开他稍有散开的发丝低声一语,惊起了他通身的颤栗。
她这是在补救么,他无暇思考,她温热的气息就扑上了他的耳垂。他意识到公主在向自己轻轻吹气时,心狂跳不止,指甲险些把手掌都抠破了。
她若不是身着这件轻薄紧窄的绸寝衣,他定会回过身反手捉住她的皓腕,或与她瞪眼逗乐,或轻揽她入怀。可她偏偏不肯更衣,他一筹莫展地抹着脑门上的汗珠干笑。
“承炩,其实您额娘未必听您的话赶奴才…”他翕动着嘴唇艰难道出,感觉到公主哼了一声又掸打两下他的肩背,他仰头望天略微改言:“就算是听您的话拎着我俩一道赶出去也不大可能。”
她窃笑着,似在等自己憋出最后那个结论,他清了清嗓子,心一横接着道:“她肯定会帮着奴才劝说您快去更衣的,您不信就试试,奴才脸皮厚,又不怕被撵。”
这其实是在理的,额娘真不见得会任由她这般着装与进忠调笑。她微红了脸,甩开进忠的手,咬牙道:“你再这么顶撞,本宫就和你一拍两散得了,也省得你总‘恶心’本宫。”
这一茬也过不去了,他以手抵在墙面上,笑得垂首弯腰了须臾,复又强忍着笑意面向墙壁蹙眉撇嘴道:“是您先恶心奴才的,奴才只是报复回去罢了。堂堂公主小心眼儿至此,奴才相当佩服。”
“本宫向仙君学习还有错了?”结果公主轻轻踹了他一脚。
他以袖掩面佯装哭泣,将笑声竭力闷下去,因肩颈抖个不停,很快他就被公主揪住了衣领假意叱骂:“一听到能与本宫一拍两散,这位小郎君可开心坏了,一下子得了震颤麻痹,真是不好治呢。”
“您看奴才像是开心么?”他敛笑将手撤开,本想对她施以一个严肃端方的冷面,不曾想她扮了个挤眼扯嘴的鬼脸,他一时绷不住再度扭头大笑不止。
“开心,可开心了。”她还在火上浇油,装模作样延颈细观他的容状,复而一拊掌得出了这个极度失之偏颇的结论。
“那奴才走了,咱俩一拍两散。”他笑得头昏脑胀,使劲一甩袖子,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行。
“回来。”片刻后公主就发了话,他本也不欲走,但不知怎的她越是展现出这般温柔的强硬,他就越是想脚底抹油以观她的反应。
“回来吧,不逗你了。”她的跣足踩在未铺有毯垫的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他刚缓下步子,就感到自己的后背被拥入了柔软温香的怀抱里,但也仅是一瞬的工夫,她就松开了臂弯。
消褪未有多时的红晕再一次浮起,他顺手一抚面颊,稍微侧过半个身子,垂首温声道:“承炩,您还是去换一身衣裳吧,奴才求您了。”
他与公主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一旦慈文听得了出房门探看,不仅自己会万般尴尬,公主怕是也要遭其额娘的教导,所以他固执地再次提出了这个兴许会让公主不愉的建议。
进忠自始至终没有主动望向她的前襟,哪怕是片刻都无。她闻他轮转的劝说已是怔住了,再复盘一遍更是怅然若失,一时忘了应声。
真心实意爱慕自己,却从不失仪逾矩做任何或与越界亲密稍有沾边的举动,哪怕再风趣诙谐都不忘持之以恒的礼义廉耻。就算不谈她的梦魇必得他一人来解,也不谈她与他相处时屡次的忘情欢笑,她又要从哪里去寻一个有他一半秉性的人勉强委身。
这种事不能细思,稍末地一想便是悲从中来。她正要忘掉这个念头先移步走向卧房,却听得进忠仿若下定了决心一般郑重道:“公主,男女授受不亲,为了您的清誉,您必得去换上合宜的衣褂。”
所以他内心潜意识中还是视自己为男子的,至少在她跟前尽管有着时不时就俯首为奴的异样癖好,但刨除这一点额外的情趣,他绝没有真正自甘堕落。
她既欣慰亦是宽心不已,但不好表述,便只抿着唇笑,应声道:“好,本宫去换了衣裳再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