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三百里外的玄阴府城下,是另一番景象。
神威军的营寨,没有丝毫杂乱,帐篷如同棋盘上的棋子,整齐划一地铺开。
壕沟笔直如刀刻,鹿角与拒马交错,构成一道道冰冷的防线。
三万大军静卧其中,悄无声息,仿佛一座匍匐在大地之上的史前巨兽,正在进行着最深沉的呼吸。
除了巡逻队甲叶碰撞时发出的、被刻意压制到极致的轻微声响,和风中那面巨大的“辛”字帅旗的猎猎声,再无他音。
城墙之上,玄阴府知府刘勋手掌按在冰冷的墙垛上,指节发白。雨后的晨风带着寒意,吹得他那身华贵的官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中的那片冰冷。
他回头,看着身边同样面色凝重,手一直未离开刀柄的兵马统领陈焦,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来了多久了?”
陈焦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城下那片沉默得可怕的营盘,他的回答简短而沉重:“一夜。未发一箭,未出一声。”
“援军呢?”刘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派出去的信使都死了吗?!为何明州府至今没有半点回音?!”
陈焦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大人,南边那座鱼乐府,怕是已经没了。我们……是孤城。”
刘勋的身体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他看着城下那片寂静的营盘,那份死一般的寂静,比震天的喊杀声更让他感到窒息。
那就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正静静地等待着,要将他和这座城池,连同城内十数万军民的性命,一同吞噬。一名跟了他多年的老兵,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位置,从暴露的墙垛后,悄悄挪到了更安全的内侧箭垛之后。
神威军帅帐之内,又是另一番天地。
帐内没有寻常军帐中那股子汗臭与铁锈味,反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没有狰狞的兵器架,只有一排排码放整齐的竹简和悬挂在侧壁的舆图。
辛弃疾一身青衫,正临窗习字,神态从容,笔下的字迹飘逸潇洒。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支火漆密封的竹管。他浑身沾满了泥浆和露水,显然是一夜未歇,亡命狂奔而来。
偏将赵毅接过竹管,仔细查验了火漆无误后,快步呈给辛弃疾。
他看着信上那霸道的字迹,先是撇了撇嘴,心中暗道“莽夫”,但随即又流露出对袍泽建功的羡慕和自己按捺不住的战意。
辛弃疾放下手中的毛笔,不急不缓地接过竹管,用小刀划开封蜡,抽出里面的丝帛,一目十行。
当他看到信中那句“城门非我所破,乃民心所向”时,脸上露出一丝不出所料的淡笑。
他将信纸递给一旁早已按捺不住的赵毅,摇了摇头。
“再兴果然是个急性子,杀人有余,攻心不足。破城容易,取心难。不过,他倒是为我们省了不少力气。”
辛弃疾的目光转向帐外那座固若金汤的府城,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儒雅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芒。
“传我将令。”
赵毅连忙躬身听令。
“全军擂鼓,不动刀兵。”
辛弃疾的声音很平淡,却让赵毅猛地一愣:“军师,这是何意?”
辛弃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赵将军,你看那玄阴府城墙,像什么?”
不等赵毅回答,辛弃疾便已继续下令:“将所有攻城塔、投石车,尽数列于阵前。弓弩营前出三百步,引弓,不发。”
城下,沉闷的战鼓声,如同巨人的心跳,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平原上炸响!
“咚!咚!咚——!”
那声音不是为了激昂士气,而是纯粹的、物理性的压迫,震得城墙上的砖石都在簌簌作响,震得守军的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随着鼓声,神威军的大阵缓缓向前移动。
数十座高达数丈的巨型攻城塔,被数百名辅兵缓缓推至阵前,停在弓箭射程之外,像一排排沉默的钢铁巨兽,用黑洞洞的窗口,无声地凝视着城墙上那些渺小的人影。
攻城塔上,隐约可见神威军士兵冰冷的铁盔和锐利的眼神。
紧接着,数千名弓弩手结成密不透风的方阵,在军官的号令下,动作整齐划一地举弓、拉弦。
“嗡——”
数千张弓弦同时绷紧的声音汇成一股令人牙酸的锐响,密密麻麻的箭矢在晨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箭在弦上,却引而不发!
城墙上的守军,在这鼓声与视觉的双重压迫下,肝胆俱裂。
一名年轻的士兵看着下方那片黑洞洞的弩口和箭头,只觉得浑身发软,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扔掉手中的兵器,跪在地上呕吐不止。
知府刘勋脚下一软,竟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官帽都歪到了一边。
兵马统领陈焦想上前呵斥一番这些士兵,重整军心,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城内,街道上,百姓们听到这震耳欲聋的鼓声,纷纷关门闭户,躲在门缝后惊恐地向城墙方向张望,整座城池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鼓声还在继续,像一记记重锤,不知疲倦地敲打着每一个守军脆弱的神经。
帅帐之内,鼓声如潮,辛弃疾却仿佛置若罔闻。
他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神态悠闲,像是在为这惊天动地的鼓声,配一幅写意的山水画。
偏将赵毅按捺不住,快步入帐,脸上满是困惑与不甘。
他对着辛弃疾重重一抱拳,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
“军师!敌军军心已溃,士无战心!此刻若发动总攻,末将敢立军令状,日落之前必可破城!为何我等只在此擂鼓助威,坐视良机流逝?!”
辛弃疾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看着窗外那座在鼓声中瑟瑟发抖的城池,笔走龙蛇,在纸上写下一行小字。
赵毅心中焦急,忍不住凑上前看,只见那洁白的宣纸之上,只有两行墨迹未干的诗句:
鼓声非为破城楼,
只待江上起东风。
辛弃疾放下笔,看着那两个墨迹未干的“东风”,眼神变得深邃。
赵毅看着诗句,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
这“东风”,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