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阴府后堂,香炉里的檀香早已燃尽,只剩一缕冰冷的灰线,在凝滞的空气中盘旋、断裂。
知府刘勋枯坐于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扶手上划拉,留下一道道潮湿的汗渍。他试图端起茶杯,可手却抖得厉害,茶水泼洒出来,烫得他手背一片通红,他却毫无所觉。
城外那死寂的鼓声虽已停歇,却仿佛钻进了他的骨头里,还在一下下地敲着他的神经,让他每一次心跳都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一名身着薄纱的小妾,端着一碗刚刚炖好的参汤,步履款款地走入。
她身上甜腻的香粉味,与后堂内压抑的霉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小妾柔声劝慰:“大人,夜深了,喝口参汤暖暖身子吧……”
刘勋猛然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恐惧都化作了暴虐的怒火:“滚出去!”
“啪!”
参汤洒了一地,上好的官窑瓷器碎裂声刺耳无比,滚烫的汤汁溅在那小妾光洁的小腿上,烫得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却不敢有丝毫怨言,只是惊恐地躬身后退,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间压抑得如同坟墓的后堂。
兵马统领陈焦一身甲胄,带着一身冰冷的寒气,大步入内。
他没有行礼,只是快步走到刘勋身前,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墙外的鬼神听了去:“大人,鱼乐府那边……怕是已经没了。”
“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大人,鱼乐府虽已失陷,可大人莫要忘了,那里有咱们的商行,外人不知道他们跟我们的联系,消息就是从那里传回来的!”
刘勋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靠回了椅背上。“明州呢?”他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派去的三波信使,都石沉大海了吗?”
陈焦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大人,我们……可能早就被围死了。”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刘勋最后的侥幸。但陈焦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转机:“不过,卑职已按您的吩咐,将最后的求援死士,从城西那条废弃多年的地道送出去了。地道出口在五里外的枯井,我们的斥候亲眼看着他换上平民衣服,背着干粮,消失在去往明州的官道上。南贼的营盘,似乎并未察觉。”
刘勋那张死灰般的脸上,猛然间爆发出一种病态的狂喜。他跌跌撞撞地从椅子上站起,扑到墙上悬挂的舆图前,手指在那座代表着州府明州的模型上疯狂地摩挲,声音颤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有救了……有救了!明州尚有五万守军!只要他们肯出兵,只要他们能从背后捅辛弃疾一刀!我们……我们就能内外夹击,定要让这辛弃疾,死无葬身之地!”
他喃喃自语,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反败为胜的辉煌景象。
神威军帅帐之内,辛弃疾正用一块干净的白布,不急不缓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剑身光洁如镜,倒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也倒映出立于一旁,依旧对昨日“围而不攻”耿耿于怀的偏将赵毅那张写满了困惑的脸。
一名斥候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帐门口,单膝跪地,声音平稳,不带丝毫的情感波动:“启禀军师,‘鱼’已出网。城西枯井,一人。那人出井后,极为警惕,在林中绕了半个时辰,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换上樵夫的衣服,一路向北。我部三人轮换跟踪,始终保持在五里之外,绝未被其察觉。确认其已走远。”
辛弃疾擦拭佩剑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他看了一眼桌案上那张写着“只待江上起东风”的宣纸,又看向依旧一脸困惑的赵毅。
“军师,这……”赵毅终于按捺不住,“您为何要故意放走敌军的信使?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辛弃疾将佩剑缓缓归鞘,发出一声清越的轻响。他走到赵毅面前,用一种教导般的语气,轻声说道:“赵将军,你看,这便是东风。”
“玄阴府是一潭死水,我们强攻,只会溅一身泥。但这信使,就是一颗石子,他会把外面的水搅浑,把明州那条大鱼也一起拉进来。我们要等的,就是他们自己乱起来。”
鱼乐府城头,那面破败的“玄”字大旗已被扯下,换上了一面崭新的“杨”字将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杨再兴褪去了半身重甲,赤裸着伤疤纵横的上身,正俯瞰着城下那片正在被重新整编的降卒营。副将折继业正指挥着士兵,将所有降卒中的军官和老兵痞挑出来,单独看押,然后将剩下的普通士兵打散,分发食物。
折继业走到杨再兴身边,看着下方那些狼吞虎咽的降卒,皱眉问道:“将军,这些降卒如何处置?”
杨再兴头也不回地答道:“殿下要的是民心,不是一座空城。让他们吃饱了,派人押送回南境,去修路挖矿,比死了有用。”
就在此时,一名亲兵手捧着一只刚刚落下的信鸽,快步上前,声音洪亮:“将军,神威军大营,八百里加急。”
杨再兴接过信鸽,从它腿上解下那支细小的竹管,抽出里面的纸卷。
纸卷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飘逸,与他那霸道的风格截然不同:
鱼已出网,风将起。请君备宴,待客来。——辛
杨再兴看完,将那张纸条在掌心缓缓捏成了齑粉,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而下。他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快意的嗜血笑容,回头对着身旁的折继业说道:
“稼轩这家伙,鬼点子就是多。打仗跟绣花似的,绕来绕去。”
他顿了顿,那双战意盎然的眸子,遥遥望向了明州的方向,声音陡然转冷:
“不过……这计策,够狠,我喜欢。传令下去,让弟兄们把肚子填饱,刀磨快。咱们的‘客人’,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