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安带着晚余回到总兵府,在大门外下了马,让人把周林和王瑾先带到厢房关押,把两人的手下和马匹全部带到马厩看管,而后,让人封锁了整条街道,自己和晚余一起在大门口的灯笼底下耐心等候。
等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祁让在小福子和一群黑衣护卫的簇拥下踏着夜色而来。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只在队前和队尾各点了一只火把照明。
夜风将火把吹得摇摇晃晃,忽明忽暗的光亮映出祁让沉凝冷肃的脸。
哪怕轻装简行,没有任何仪仗,帝王的威压还是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晚余这回有了心理准备,不再像先前那样惊慌失措,但身体还是本能地紧绷起来。
沈长安的手在她后背轻轻碰触了一下。
晚余会意,深吸一口气,和他一起走下台阶去迎接祁让。
祁让站定,一只手负在身后,等着两人上前。
沈长安到了跟前,冲他躬身抱拳,晚余则是对他福了福身。
祁让放在身前的手虚抬了一下,示意两人免礼。
三人相对而立,各生感慨,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几息后,祁让缓声道:“进去说吧!”
沈长安应了声是,微微侧身,对他伸手作请,陪着他往里面走去。
晚余稍稍落后两步,跟在两人后面,和小福子并肩而行。
小福子见到晚余,激动得眼圈泛红。
可大家都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只是频频转头去看晚余。
晚余对他温和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福子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当着祁让的面不敢失态,忙又抬袖抹去。
一行人默默进了总兵府的议事厅,沈长安屏退了众人,关上门,让自己的心腹和小福子守在外面,这才将祁让请到主位落座,跪在地上向祁让大礼参拜。
晚余也打算和他一起下跪,被祁让抬手制止。
“这里没有旁人,不必拘礼,坐下说话吧!”
两人道了谢,在他下首分左右落座。
沈长安拱手道:“事发突然,为了不让学堂的孩子受到干扰,臣只能先把周大人和王大人带离现场,再交由皇上定夺,臣的做法或有失分寸,请皇上责罚。”
“你没错,你做得很对。”祁让说,“是朕思虑不周,给你们造成了困扰。”
“皇上言重了。”沈长安说,“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两人想借题发挥,皇上要是不想露面,接下来仍交给臣来处理就好。”
“没事,朕此番前来就是为了你们三人的纠纷,你去带他们过来吧!”
“是。”沈长安看了晚余一眼,起身退了出去,又把门从外面关上。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祁让和晚余两人。
晚余的心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慌。
祁让的心跳也很快,面上却是一派从容,目光淡然落在她脸上,缓声开口道:“朕是不是吓着你了?”
晚余摇摇头,又点点头:“是有一点,皇上来得太突然,臣……”
她本能地想自称臣妾,意识到不对,又临时改了口:“皇上来得太突然,民妇一时之间有些惊慌,没能好好地迎接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祁让听她自称民妇,眼底闪过一抹痛色,习惯性地捏住了手腕上的沉香珠串。
五年来,因着他时时佩戴,从不离手,这珠串比晚余刚送给他的时候更加圆润有光泽,每一颗都乌黑发亮。
每一颗,都被他抚弄过千万遍。
晚余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珠串上,心中难免生出许多感慨:“这珠串,皇上还戴着呢?”
祁让挑眉嗯了一声:“不是你说戴着它就不会乱发脾气吗?”
“有用吗?”晚余问。
“有用。”祁让正色道,“它保住了很多人的脑袋,朕现在都不杀生了。”
晚余噗嗤一声笑了。
祁让也跟着笑起来。
厅中凝滞的气氛被打破,仿佛一堵坚硬的墙在彼此心中轰然倒塌。
比之西安府隐晦不明的沉重道别,此时的两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祁让招招手,示意晚余坐近一点。
晚余便将自己的椅子往他那边挪了挪。
祁让说:“在草场上,你就没想着找找朕吗?”
晚余说:“我找了,没找着。”
祁让说:“那是你没认真找,朕就躲在你们身后的草丛里。”
晚余说:“那您为什么要躲起来?”
祁让说:“朕怕吓着你。”
晚余说:“哦。”
祁让说:“哦什么?你不信朕?你是不是怕朕把你和梨月带走?”
晚余说:“嗯。”
祁让说:“嗯什么?朕在你眼里就那么言而无信吗?你方才还怒斥周林把朕想得太狭隘,你不也一样?”
晚余说:“不一样,周林没被皇上欺负过。”
祁让:“……你说过你不恨朕了,莫非你在骗朕?”
晚余说:“不恨不代表不怕,毕竟……”
“毕竟什么?”祁让问。
晚余摇摇头。
“毕竟朕在你眼里是个出尔反尔的疯子,是吗?”祁让自行猜测。
晚余眨眨眼,保持沉默。
祁让自己笑了:“放心吧,朕不会的,这些年,你把梨月教养得很好,梨月跟着你也很快乐。
朕当初之所以让她跟你走,一方面是想让你有个寄托,能尽快好起来,另一方面,是太医的建议,说梨月的身体状况或许在外面野蛮生长会更好。
现在看来,太医是对的,朕下午看到梨月躺在草地上翘着二郎腿晒太阳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她是那个从前差点养不活的孩子。”
晚余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
祁让郑重道:“朕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有可能,朕都想把佑安也送来给你带几年,那孩子被几个大儒教得有点太循规蹈矩了。”
晚余听他提起儿子,强撑的淡定再也维持不住。
“皇上当初为什么放我走?”她看着祁让,眼圈有些泛红。
祁让说:“因为……因为朕不想再和你做一对怨偶。”
“只是这样吗?”晚余问,“这话我从前就说过,皇上并未在意。”
祁让迟疑了一下,又道:“你快不行的时候,抓着朕的手叫沈长安,你说你今生与他无缘,你认了,只是到死也没能看一眼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终究是个遗憾……”
他停下来,深深看了晚余一眼:“朕此生有太多遗憾,朕不想让你也带着遗憾死去。”
晚余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喉咙发紧,半晌才道:“还有吗?”
祁让垂了垂眸,仿佛有些话难以启齿。
片刻后,他还是坦率说了出来:“还有,朕在柿子树下许了愿,只要你们母子平安,朕就放你离开。”
晚余怔住:“皇上不是不信鬼神吗?”
祁让轻轻勾唇,幽深眸底闪过一抹自嘲:“到了一定的时候,自己就信了。”
晚余望着他,一时没了言语。
祁让说:“朕从前不理解你,觉得你拜一棵树很幼稚,直到那一刻才明白,人在绝望的时候,恨不能拜遍满天神佛。”
晚余的眼圈越发红得厉害,偏过头,调整自己的情绪:“所以,你放我离开,就是怕自己在柿子神面前失信吗?”
“是。”祁让坦白承认,“朕怕失信于柿子神,他就会再度将你们从朕身边夺走,朕这辈子没怕过谁,却不敢和一棵树赌……”
他闭上眼,手指轻捏眉心,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晚余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动了动,想做点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握紧了扶手。
“都过去了。”她说,“我现在明白了皇上的心意,不会再害怕皇上反悔,如果皇上以后想和梨月保持联系,我会定期让她写信给你。
如果,如果皇上当真想给佑安换换环境,也可以等他长大一点,送他来西北历练,我会尽力照看好他。
只是我的身份该如何跟他说,皇上要思虑周全,我不想他将来有一天听说了什么闲言碎语,和沈长安君臣反目。”
祁让慢慢放下手,神色恢复如常:“你怕他误会沈长安?”
“嗯。”晚余点头道,“皇上若有意立他为储君,我这个母后死了比活着强,死了至少不会让他被人诟病,活着和别的人生活在一起,岂不令他难堪?
万一他想不通,迁怒到沈长安头上,那结果肯定不是皇上想看到的。
沈长安为了我们已经牺牲太多,我不想他将来下场凄惨,真到了那一天,我也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边。”
祁让看着她蹙起的眉头,手指轻轻动了动,有种想要帮她抚平的冲动。
她看起来好像一点没变,细看之下,眼角眉心也已染上了岁月的痕迹。
当日在西安府,她哄着他,借着陌生的身份和他道别,劝他放下执念,自己也看似洒脱地和过往做了决别。
事实上,从她紧锁的眉头来看,她并没有完全放下从前,那些伤痛往事和割舍不断的羁绊,仍在煎熬着她。
祁让轻叹一声,幽幽道:“朕也知道,朕交给沈长安这么一个艰巨的任务,把他打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不能回京城,也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确实对他有所亏欠。
你的顾虑,朕在那时就已经想到,所以,朕暗中给了他一道圣旨,假如真有那么一天,那道圣旨可保他安然无恙。”
晚余吃了一惊:“什么圣旨,我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祁让笑了笑说:“可能时机未到吧,他不想给你造成困扰,毕竟佑安现在还小,我们的顾虑,将来也未必会发生。”
晚余看着他,不知是错觉,还是时光的距离让她终于可以客观地审视这个人,感觉他好像没有从前那么冷厉了。
尽管容颜依旧,眉宇间却因着岁月的沉淀,多了些圆融和内敛,以至于他的笑容都有了些温柔的意味。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他终于从一个偏执暴君,成长为了一个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掌天下权柄却心怀慈悲的成熟帝王。
晚余也弯起唇,对他笑了笑:“皇上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祁让知道她没说谎,她是真的彻底放下心防,于是便笑着问她:“朕在西安府送你的礼物,你打开看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