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酒最是醉人,相比送别时的沉重伤感,此刻的房间里一片轻松愉悦。
所有的牵挂和担忧,都化作了欢声笑语,大家酣畅淋漓地把酒言欢,共叙别情,不觉已是夜深。
祁让像个慈爱的老父亲一样,详细询问了每个人的近况,对大家这两年的进步给予了肯定,笑容都透着老父亲般的欣慰。
为了满足祁望和沈长安徐清盏的好奇心,他也和大家讲了很多战场上的事。
怕吓着晚余,他并未渲染两军厮杀的惨烈,讲的多是些趣闻轶事,战场的凶险艰辛,只是三言两语轻轻带过。
尽管如此,大伙仍能从他更加深邃锐利的眼眸和轻描淡写的话语里,窥见那金戈铁马的峥嵘气象,感受到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伐之气。
晚余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看着他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沉稳气度,听着他言谈间表现出的卓绝见识,也从他的讲述中感受到那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恢宏气魄。
她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一时觉得眼前这人相比从前改变了许多,一时又觉得他还是他,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她心底荡起一阵微妙的涟漪,如同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水纹细细地漾开,一圈圈,一层层,分不清是欣喜,是悸动,或许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他如今是立了军功,万民敬仰的皇子将军,自己还是那个破败小巷的外室女。
他们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祁让感觉到她的沉默,停下来问她:“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晚余蓦地回神,忙摇头道,“没怎么,就是有点晚了,怕阿娘在家担心。”
祁让向窗外看了一眼:“确实有点晚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说罢不等她同意,便对祁望和沈长安徐清盏道:“你们先喝着,我去去就回。”
“一起吧!”祁望说,“你也喝了不少,一个人能行吗?”
“无妨,孙良言在外面呢!”祁让径直起身,扶了晚余一把,“走吧,别让你阿娘等急了。”
不知道是春衫太薄,还是他喝了酒的缘故,晚余感觉到握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热得发烫,灼人的温度从他掌心直渗进她的肌肤。
脸不知为何就红了,晚余忙借着他的力道站起来,又借着低头整理衣裙来掩饰那瞬间的心慌。
“那我先走了,你们别喝太多,早点回家。”她对祁望三人说道。
三人都点头说知道了,让她路上小心。
出了门,酒馆的厅堂里还有一些意犹未尽的食客在推杯换盏。
祁让把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拉起披风的兜帽给她戴在头上,遮住大半张脸,护着她走出了酒馆。
酒馆外,穿着便衣的孙良言和几名护卫守候在马车旁,同样穿便衣的胡尽忠正和他手舞足蹈说得热闹。
孙良言一边听,一边露出嫌弃的神情,见祁让出来,立刻扒开他迎了上去。
胡尽忠被扒得一个趔趄,回头看到祁让,忙也屁颠屁颠地迎上去,虾着腰抢先招呼:“四公子,您这就要走了吗,我们公子怎么没出来?”
祁让说:“还没结束,我先送晚余小姐回去。”
胡尽忠的三角眼骨碌一转,在他和晚余之间扫了个来回,立刻笑逐颜开道:“那敢情好,就让奴才来为您赶车吧!”
“……”
孙良言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什么人哪这是?
放着自己的主子不管,对别人的主子瞎献什么殷勤?
戗行戗到他头上来了。
当他是死人吗?
好在祁让并没有接受胡尽忠的殷勤,说了句“不必了,你在这里守着你家主子就好”,便引着晚余往马车走去。
孙良言翻着白眼,甩了胡尽忠一袖子:“听见没有,胡大总管,就不劳您大驾了。”
胡尽忠也不恼,只遗憾地咂了咂嘴,看着晚余在祁让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四殿下和晚余小姐两年没见,肯定有好多话要说,他好想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
奈何四殿下不给他这个机会。
真是可惜了了。
祁让不知胡尽忠心中所想,随后上了车,在晚余对面坐下,吩咐车夫去柳絮巷。
车角挂着一盏纱灯,灯光昏黄朦胧,车里本来挺宽敞的,不知为何,祁让一坐进来,整个空间突然变得狭小起来。
晚余没来由地紧张,双手局促地搭在膝盖上,呼吸都放得很轻。
她抿了抿唇,指望着祁让能说点什么,缓解这尴尬的沉默。
祁让偏偏也不说话,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幽远,嘴角笑意轻浅。
晚余被他看得不自在,抬手抚了抚发烫的脸颊:“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
“有花。”
晚余愣了下:“什么花?”
“笑靥如花,你没听说过吗?”祁让戏谑道。
“……”晚余扑哧一笑,用脚尖踢了他一下,“去你的,别胡说八道。”
“没胡说,是真的,你笑起来真的很像花开。”祁让望着她灯光下惊艳绽放的笑颜,心头如同一根羽毛轻轻扫过。
晚余的脸更热了,竭力压着笑容嗔怪他:“两年不见,怎么学得油腔滑调。”
祁让哈哈笑起来:“两年不见,你怎么变成小鹌鹑了?”
“我怎么小鹌鹑了?”
“一直低着头,话都不说,不是鹌鹑是什么?”祁让笑道,“我记得你以前挺能说的,咱们出城放风筝时,你叽叽喳喳说了一路,现在怎么不说了?”
“我……我长大了。”晚余红着脸为自己辩解,“阿娘说长大了就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口无遮拦,人家会不喜欢的。”
“谁家?”祁让蹙眉,身子前倾,向她靠近,“你想讨谁家的喜欢?”
晚余被他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仰。
祁让飞快伸手垫在她脑后,本该撞到车壁的后脑勺就撞在了祁让手心里。
“躲什么,马车本就颠簸,磕到脑袋怎么办?”
低沉温柔的嗔怪,带着些许酒香的气息,包住后脑勺的宽大手掌,以及近在咫尺的漆黑双眸,让晚余的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祁让的话,只能睁着一双大眼睛,傻呆呆地望着他,像一头懵懂的小鹿。
祁让喉结滚动了一下,心跳又乱了节奏。
“晚余……”他低低唤她,没头没脑地问,“你想不想我?”
晚余整个人都懵了,先是点头,又是摇头,傻傻道:“你,你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没回来之前呢?”
“没回来之前,自然是想的。”
“回来了,就不想了吗?”
“回来了,还想什么?”晚余说,“你就在我眼前呀!”
“……”祁让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表达。
想一个人,是没有距离之分的,无论她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都一样会想。
哪怕她就在你掌心里,在你的瞳孔里,你还是会想她,想到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
可她还不懂。
她长大了,但又没完全长大。
祁让忍着心头的悸动,收回手,身子向后撤,拉开和她的距离。
晚余长长地松了口气,呼吸终于畅快了一些。
她隐隐约约觉得今晚的祁让很奇怪,也隐隐约约觉得今晚的自己也很奇怪。
但她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是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似乎不再像从前那样随意了。
从前他们谈天说地,信口开河,想到什么说什么,可以一直不间断地说下去。
现在却不行了。
至于为什么不行,她同样不明白。
总之就是不一样了。
他们之间变得怪怪的。
祁让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将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尽收眼底。
从前总是在他面前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小姑娘,如今突然在他面前变得羞涩又局促,是不是说明,她对他到底还是有了不同的感觉呢?
应该是吧?
应该是这样吧?
他不确定又满怀期待地想着,突然有点后悔没让胡尽忠跟来。
那狗东西,别看没根,却一肚子花花肠子,经验丰富得很,人家一个眼神,他就能分析出一堆东西,人家三言两语,他就能编一本书。
让他跟着祁望倒是屈才了。
祁让胡乱想着,一时没了言语。
晚余见他不说话,往他面前凑了凑,正打算问他在想些什么,马车突然一个急转,伴随着剧烈的颠簸,她便身体失控,猛地向前跌进了祁让怀里。
她惊呼一声,双手本能地抓住祁让两侧的腰肉。
祁让伸手揽住她,整个后背撞在车壁上,发出了一声闷哼。
马车很快恢复了平稳,孙良言在外面大声斥责车夫,又隔着帘子问祁让:“殿下没事吧,方才路上突然蹿出一只野猫,惊了马。”
祁让搂着晚余,低头问她,“你没事吧?”
晚余跌在他怀里,一时还起不来,红着脸摇了摇头。
祁让这才向窗外道:“没事,让他们看好路。”
“是。”孙良言应了一声,又不放心地追问,“殿下的伤无碍吧?”
祁让皱了皱眉,不悦道:“说了没事,怎么这么多话。”
晚余却已经听见并紧张起来:“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让我看看。”
祁让笑着扶起她,语气轻快道:“你别听他的,一点小伤而已,回京这一路早就养好了。”
晚余将信将疑,感觉自己刚才好像听到一声闷哼,不知道是不是撞到了他的伤口。
“伤在哪里呀,让我看看。”晚余说,“你总要让我看看,我才能放心。”
祁让只得指了指右边胸膛:“这里,中了一箭,但我穿了盔甲,伤得不深,没关系的。”
晚余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那一声闷哼,是因为自己撞在了他的伤口上,而不是因为他的后背撞在了车壁上。
穿了盔甲,还能被射中,可见不是普通的弓箭,应该是长安说的重型弩箭。
再者来说,盔甲都射穿了,又怎么可能是没关系的轻伤呢?
若是射中左边胸膛,他会不会没命了?
晚余一下子紧张起来,顾不上男女有别,伸手去扒他的衣襟,要看看到底伤得有多重。
春衫单薄,祁让不防她突然这样,一不留神,衣襟就被她扒开,露出了一大片结实的胸膛,和缠裹在胸膛上的白色纱布。
刚刚那一撞应该撞得不轻,纱布上渗出了些许鲜红。
都这么多天了,还能渗出血,显然不是他说的那样简单。
晚余伸手去触摸那渗血的地方,小心翼翼道:“疼不疼?”
祁让下意识想要安慰她,话到嘴边忽又改了主意,点头委屈地嗯了一声:“疼,可疼了。”
晚余的眼泪瞬间溢满了眼眶,声音哽咽道:“你是不是差点回不来了?”
祁让看到她眼中的泪光,顿觉无比满足:“我要是回不来,你会怎样?”
晚余一瘪嘴,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颗,两颗,三颗……
晶莹的泪珠不间断地滚下来,每一颗都仿佛砸在祁让心头。
他说过不会再让她掉眼泪的,他这是在干嘛?
祁让又心疼又后悔,伸手替她擦泪,一连声向她道歉:“好了好了,不哭了,是我不好,我错了,我不该吓唬你,你说过要等我回来的,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况且我也答应了你,会平安归来,我不会对你食言的。”
晚余推开他的手,眼泪汪汪地看向他:“你以后能不能别去打仗了?”
祁让的心都化了,点头应道:“好,我不去了,以后再有战事,就让祁望替我去,反正他也没人惦记。”
晚余顿时破涕为笑:“别胡说,太子殿下怎会没人惦记,他要是去了,我也会惦记他的。”
祁让也笑:“那就让沈长安去。”
“长安去我也会惦记呀!”晚余说,“最好还是不要有战事,否则你们谁去我都会惦记的。”
祁让眸光微动,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你最惦记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