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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丰皇帝深陷在龙椅的明黄坐褥里。

一袭石青色的丝绸棉袍,非但未添威仪,反将他面容衬得愈发苍白,唇上不见半分血光。

怡亲王载垣的慷慨言辞,还在殿中激荡。

贤丰听罢,下意识地颔首,胸中涌起一股热流。

“趁他病,要他命”,

直捣江宁,将这登基以来的心腹之患一举荡平。

这念头何等痛快,正是他心底最先冒出的声音。

然而,他的目光掠过前方默立的肃顺。

这位刚过四十、素以刚猛凌厉着称的首席军机,此刻正微低着头。

那往日挺直的肩背塌下去几分,梳得油滑的发辫也松散开来,鬓边刺眼地杂着几缕银丝。

这副景象,如同一盆雪水浇在贤丰心头,将那躁动的热火瞬间浇灭。

他猛地清醒过来,这烂摊子,远非一句“直捣黄龙”那般简单。

心底漫起一阵无力。

自他坐上这龙椅,爱新觉罗的江山,何尝有过一日安宁?

南边,神国盘踞江宁已历数载,自成一国,

“天父天兄”的声浪,日夜挑战着京师的权威。

更可怕的,是那个萧云骧。

他的西王府数年间的鲸吞蚕食,小半个华夏已入其彀中,兵锋之盛,势不可挡。

中原腹地,捻军将豫、鲁诸省搅得天翻地覆,田畴荒芜,村墟萧索。

至于其他州府,大小盗匪、会党更是此起彼伏,剿不胜剿。

外患则如影随形,步步紧逼。

好不容易,才安抚下跨海而来的不列滇人与高卢人,北疆那头贪婪的北极熊,又适时亮出了獠牙。

前番罗刹国遣使入京,态度倨傲。

趁朝廷内外交困,竟张口索要外兴安岭、黑龙江流域、乌苏里江以东直至日本海沿岸,近百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

地图上那道粗重的红圈,曾看得贤丰眼前一黑,几乎喘不过气。

关外因“柳条边”封禁,本就人烟稀少,驻军寥寥,如何抵挡罗刹哥萨克的马刀与火枪?

若从关内调兵……贤丰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眼下这遍地烽火,又能从何处,抽出一支像样的兵马,驰援那苦寒之地?

他只能拖着。

不敢断然拒绝,惹恼恶邻,更不甘心将那龙兴之地,祖宗遗泽,拱手让人。

可罗刹人在边境聚集兵马,频繁调动,已是众所周知。

再拖延下去,外辽东那片黑土,迟早易主。

帝国千疮百孔,风雨飘摇。

这艘破旧的大船,正滑向深渊。

作为这艘破船的掌舵人、领班军机大臣,肃顺的千斤重担,已化作鬓边霜色和肩背的佝偻。

就在贤丰神思涣散,几乎被颓丧吞没时,

肃顺上前一步,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动作依旧干脆:

“皇上,奴才有事奏报。”

贤丰猛地收回心神,脸上挤出惯常的温和:

“今日召诸位爱卿,正为集思广益。肃中堂,有话但讲无妨。”

肃顺拱手领命,却未立即开口。

他微垂着头,斑白的鬓角,在透过窗棂的稀薄光线下,像落了层寒霜。

他在斟酌用词。

片刻,他抬起眼,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眸子,缓缓扫过众臣。

“皇上,诸位同僚。”

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静的力量,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拽了过去。

“前些日子,肃六特意在刑部大牢,提审了从岭南被西贼放归的原五羊城将军,穆克德讷。”

众人面露诧异。怡亲王更是蹙紧了眉头,眼下正议江宁局势,提这败军之将作甚?

肃顺语气平稳,如同叙述寻常公务:

“据穆克德讷供称,他被放归前,竟被准许回五羊城携带家眷,西贼还发给他盘缠。”

“此举,看似宽仁,实则是包藏祸心,意在收买人心,乱我臣节。”

“当然,此非重点。”

他神色一凝,语调沉了下去:

“紧要处在于,据他沿途所见并多方打探。”

“西贼虽与不列滇人开战,但五羊城十三行内的不列滇、高卢、米国等领事馆,”

“非但未遭劫掠,反而有西贼兵士在外设岗,严密保护,可谓秋毫无犯。”

值房内空气霎时一滞,几位大臣交换着狐疑的眼神。

“而且,”肃顺略顿,加重了语气,

“此三国领事,皆已与萧逆会过面。据传……相谈甚欢,不似虚应故事。”

“还有,”他条理清晰,继续摆出情报,

“萧逆派兵夺回九隆半岛,兵锋直抵维港,火炮几乎能轰至港岛半山,”

“却在最后关头,与不列滇人达成了停火。”

“那个港督包麟,已乘最快的火轮返回本土请示。”

“这意味,双方正在寻求谈判。”

肃顺转过身,直面怡亲王、郑亲王等一众瞒洲亲贵和汉臣,声音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恢复了首席军机的锋锐:

“诸位,这意味着什么?”

他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惊疑、沉思或茫然的面孔。

“这意味着,西贼随时可能与洋人握手言和!”

“意味着他们之间的战事,随时可能戛然而止!”

“意味着朝廷平定发匪、重整山河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这,恐怕是我大青中兴……最后的机会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众人心口,震得窗纸似在微微颤动。

“一旦西贼与洋人罢兵言好,萧逆便能腾出手来,整合岭南新得的人力物力。”

“届时,数十万虎狼之师挟新胜之威,滚滚北上……”

“诸位扪心自问,我等眼下,真能抵挡吗?又拿什么去挡?”

从皇帝到大臣,心里都如明镜一般。

自西军崛起于川省,旧朝与之交锋大小数十仗,

无论八旗、绿营,还是甑涤生、骆秉彰的乡勇团练,从未有过一场真正的胜绩,早已“闻西色变”。

此番西军更是连败不列滇,逼退高卢,凶威炽盛。

平日里,大家嘴上还挂着“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门面话,如同在一件破袍子上打满补丁。

像肃顺这般,在御前,毫不留情地将所有补丁撕开,把内里的溃烂脓疮彻底暴露,还是头一遭。

军机值房内,落针可闻。只有西洋座钟规律的“滴答”声,提醒时间流逝。

龙椅上的贤丰,嘴唇翕动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

最终仍是一个字也没能吐出,脸上只剩一片被抽干血色的虚白。

良久,怡亲王才长长地、带着一丝颤音吁出一口气:

“肃中堂,你说的这些,我等何尝不知?日夜思之,五内如焚!”

“正因如此,本王才恳请皇上,立即督令各路大军,同心协力,趁势直捣江宁,速平发匪这心腹大患!”

“只要江南财赋之地重归朝廷,苏杭之富尽入我囊,各部兵马历经战火淬炼,去芜存菁。”

“届时兵精粮足,再与西贼决一死战,未必没有扭转乾坤之机!”

肃顺闻言,并未直接反驳,而是点了点头:

“怡亲王忠心可鉴,所言立意亦是好的。”

“平定发匪,廓清江南,确是当前毋庸置疑的急务,亦是破局的关键。”

他话锋陡然一转:

“但这用兵的方略与节奏,却须慎之又慎,力求万全。”

“朝廷,就剩这最后一个机会了。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转向贤丰,再次深深拱手,身体前倾,姿态恳切至极:

“皇上,奴才愚见,此刻用兵,非但不能求快、求急,反而应力求一个‘稳’字,一个‘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