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辰站在锣鼓巷的巷口,手里捏着张泛黄的房契,指腹反复摩挲着“光绪二十三年”的落款。这是他托人辗转寻来的老宅子,三进院落,青瓦灰墙,门楣上还留着模糊的砖雕——虽说是“购新”,却是实打实的百年老院。
“叶先生,您可真有眼光。”中介小李哈着腰笑,“这宅子前清时是位举人的书房,后来传给了他孙子,现在那老爷子移民了,才舍得卖。就是……”他搓了搓手,“过户手续有点麻烦,得找房管所的老科长批。”
“哪个老科长?”叶辰抬头,目光扫过门廊下那对斑驳的石狮子。
“张科长,张启明。”小李压低声音,“老爷子快退休了,脾气倔得很,眼里揉不得沙子。前阵子有个老板想把院里的老石榴树刨了盖车库,被他指着鼻子骂了俩钟头,最后愣是没批。”
叶辰笑了笑:“只要合规,他骂不着我。”
三日后,房管所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旧墨的味道。张启明趴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后,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材料放桌上,按号等。”
叶辰把房契和申请书轻轻放在桌角,目光落在墙上的奖状上——“保护文物先进个人”,落款是十年前的市文保局。“张科长,我是来办锣鼓巷17号过户的。”
张启明这才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得很:“那处老院?我知道。你想干啥?”
“原样修复,自住。”叶辰递过一份图纸,“这是修复方案,所有改动都按文保标准来,连窗棂的雕花样式都找了老木匠核对,保证不破坏原貌。”
张启明接过图纸,手指在“保留原有石榴树”“修复砖雕不使用水泥”等条款上点了点,眉头渐渐舒展。他翻到最后一页,看见叶辰的签名,突然“咦”了一声:“你就是前阵子给报国寺修钟楼的那个年轻人?”
“是我。”叶辰点头,“当时多亏您指导,说‘老木料得用桐油浸三遍,不能用清漆’。”
张启明放下图纸,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我记得你,那钟楼的斗拱修得地道,没瞎改。”他重新戴上眼镜,拿起房契仔细看,“这宅子的砖雕是‘一路连科’纹样,清中期的手艺,你可得护住了。”
“您放心,我找了样式雷的后人雷师傅看过,他说砖雕只是表层风化,能修复。”
“雷振庭?”张启明眼睛一亮,“他肯出手就好。那小子脾气跟他爹一个样,不是真懂行的,八抬大轿都请不动。”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进来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份文件:“张科长,这是您要的文保单位名录。”他目光扫过桌上的图纸,突然停在“锣鼓巷17号”几个字上,“这宅子要修?”
“小赵,你认识?”张启明问。
年轻人笑了笑:“我姥姥家以前就住那附近,小时候总爬那院里的石榴树。”他看向叶辰,“叶先生是吧?我叫赵文轩,在文保局工作。您这图纸上的砖雕修复方案,能不能借我看看?我正在做清代砖雕纹样的研究。”
叶辰把图纸递给他,赵文轩看得极认真,时不时点头:“这个‘打牮拨正’的法子用得好,比直接换砖强多了。”他指着其中一处纹样,“这里的莲花瓣有点残,其实旁边那户的影壁上有同款,您可以去拓个样。”
张启明在一旁看着,突然对叶辰说:“这小子是我带过的徒弟,对老宅子上心着呢。你要是信得过,让他给你当个顾问,他手里有不少清代营造的老资料。”
叶辰求之不得,连忙道谢。赵文轩也笑着应了:“叶先生客气,能参与修复‘一路连科’砖雕,是我的荣幸。”
正事谈得差不多,张启明却没立刻签字,反而起身从柜子里抱出个旧木箱:“你先别急着走,看看这个。”箱子里是厚厚的一摞照片,全是锣鼓巷17号的老影像——有民国时举人的后人在院里读书的,有解放后作为街道办公室时的,甚至还有1976年地震后抢修的。
“这宅子有灵性。”张启明指着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石榴树开满了花,树下站着个梳辫子的姑娘,“这是举人最小的孙女,去年从美国回来,还特意来问宅子的下落呢。”他叹了口气,“我守着这些老宅子一辈子,最怕遇着不懂行的,把好东西糟践了。”
叶辰看着照片,突然明白张科长的“为难”——他不是刁难,是舍不得。这些老宅子在他眼里,不是冰冷的砖瓦,是活生生的历史,得找个真心疼惜的人托付。
“张科长,您放心。”叶辰指着修复方案上的一句话,“我写了‘世代相传,永保原貌’,这不是空话。”
张启明盯着那句话看了半晌,突然拿起笔,在审批单上签下名字,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力透纸背。“签了字,这宅子就交你手上了。记住,青砖有记忆,黛瓦有灵性,你对它们好,它们才会护着你。”
走出房管所时,夕阳正染红了半边天。赵文轩拿着照片,给叶辰讲着老宅子的故事:“听说那举人生前最爱在石榴树下写文章,有年秋天,他写《秋闱记》,写累了就摘个石榴吃,说‘连科及第,不如石榴多子多福’。”
叶辰听得入了迷,突然觉得这处新房,不是简单的居所,是接了份沉甸甸的托付。他想起张科长签完字后,轻轻抚摸老照片的样子,想起雷师傅说“老手艺得有人传”的郑重,心里突然暖烘烘的。
几天后,修复工程正式动工。叶辰特意请了张启明和赵文轩来看看。张科长拄着拐杖在院里转了一圈,摸着修复好的砖雕,眼里泛着光:“像模像样,像模像样。”赵文轩则带着拓片工具,正仔细地拓着莲花纹样,嘴里哼着小曲。
叶辰站在石榴树下,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所谓“为难”,有时是最深厚的期盼。张科长的谨慎,赵文轩的热忱,雷师傅的坚守,都是为了让这些老宅子能好好活下去,带着岁月的温度,继续往下走。
夕阳透过叶隙洒下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叶辰仿佛听见老宅子在轻轻呼吸,像在说:来了个懂我的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