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秋叶蹲在老宅西厢房的窗下,指尖拂过墙根那丛半枯的兰草。雨刚停,青砖地上洇着水洼,倒映着她素色的布裙角,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厢房里传来木梳划过发丝的轻响,是母亲在给她盘发——再过半个时辰,县里的学堂就要开课,她这个新上任的国文老师,总不能顶着一头乱发见学生。
“秋叶,发绳在妆奁盒最底层。”母亲的声音混着樟木箱的沉香味飘出来,“你爸昨儿还念叨,说你这性子太静,当老师怕是镇不住那些皮猴。”
冉秋叶没回头,只是从砖缝里拈出片兰草叶,夹在指间转着:“镇得住的,我带了《唐诗选》,第一节课教他们读‘春眠不觉晓’,读着读着就静了。”
母亲拿着木簪走出来,瞅见她鬓角别着的兰草叶,笑着拔下来:“姑娘家别总摆弄这些野草,让人看见说不稳重。”她用红绳将冉秋叶的头发绾成圆髻,簪子插进去时轻轻一旋,“你爷爷要是还在,准高兴——他这辈子就盼着家里能出个教书先生。”
提到爷爷,冉秋叶的指尖顿了顿。那个总爱在月光下教她临帖的老人,书房里永远堆着半人高的线装书,砚台里的墨香混着茶香,是她童年最清晰的记忆。去年深秋老宅遭难时,爷爷为了护地契撞伤了头,醒来后记性就差了,常对着窗台上的空花盆念叨“秋叶该来收兰花了”。
“我去看看爷爷。”冉秋叶抚平裙角站起身,刚走到堂屋,就看见爷爷正趴在八仙桌上,用枯枝般的手指在废纸上画着什么。宣纸上晕着墨团,细看竟像株歪歪扭扭的兰草。
“爷爷。”她走过去,轻轻按住他颤抖的手,“别画了,天冷,回屋歇着。”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她脸上转了半天,突然咧开嘴笑了:“秋叶?我的小先生回来了?”他把那张画着兰草的纸往她手里塞,“给,你要的兰草,爷爷画的。”
冉秋叶的眼眶突然热了。爷爷记不清很多事,却总记得她小时候爱蹲在窗下看兰草,总缠着他画兰草的样子。她把画纸叠好放进袖袋,扶着老人往里屋走:“爷爷画得好,比去年的还精神。等开春了,咱再种几盆新的。”
“好,好。”老人拍着她的手,嘴里反复念叨,“种兰草,要用心……”
送走爷爷,冉秋叶提着布包往学堂走。青石巷的路面还湿着,倒映着两旁的灰墙黛瓦,像翻开的线装书。路过叶辰家的修车铺时,看见他正蹲在门槛上,用砂纸打磨一块旧木料,木屑混着水珠落在他的蓝布工装上,倒像幅利落的木刻。
“叶先生,早。”冉秋叶停住脚步打招呼。上次老宅遭难,多亏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不仅帮着赶跑了刘胖子,还托人找了城里最好的医生给爷爷瞧病。
叶辰抬起头,手里的砂纸停了停:“冉老师去上课?”他指了指她布包里露出的书脊,“《唐诗选》?我小时候最爱背‘床前明月光’。”
冉秋叶笑了:“今天刚好教这首。叶先生也喜欢诗?”
“谈不上喜欢,就是觉得念着顺口。”叶辰把打磨好的木料放在一旁,“前阵子收拾我爸的旧物,翻出本《李太白集》,纸都黄了,你要是不嫌弃,改天拿给你。”
“真的?”冉秋叶眼睛亮了,“我一直想找本早期的刻本,可惜县里的书店只有新印的。”
“等我找出来给你送去。”叶辰拿起扳手,“快走吧,别耽误了上课。”
冉秋叶点点头,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木料敲击的轻响,节奏竟和“床前明月光”的平仄暗合。她忍不住回头,看见叶辰正低头摆弄着那块木料,侧脸在晨光里透着股沉静的认真,倒像个在纸上推敲字句的匠人。
学堂里的孩子们果然像母亲说的那样,上蹿下跳没个安生。冉秋叶刚站上讲台,后排就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把纸飞机扔到了房梁上,引得满堂哄笑。
“都坐好。”她没动气,只是从布包里取出那幅爷爷画的兰草,贴在黑板上,“谁能告诉我,这画上是什么?”
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七嘴八舌地猜:“是草!”“像韭菜!”“我娘说兰草是香的!”
冉秋叶笑着点头:“对,是兰草。爷爷说,种兰草要用心,就像读书,得一个字一个字地认,一句一句地读,才能懂里面的意思。”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静夜思”三个字,“今天我们学的这首诗,就藏着一个在外的人,对家里的心思。”
她念一句,孩子们跟着念一句。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字里行间,粉笔灰在光柱里跳舞,那些叽叽喳喳的童声,竟真的像被墨香浸过似的,渐渐变得温润起来。讲到“低头思故乡”时,后排那个扔纸飞机的小子突然举手:“冉老师,我爹在城里打工,他是不是也会想我?”
冉秋叶的心轻轻颤了一下,想起爷爷总对着空花盆发呆的样子。她走过去,摸了摸那孩子的头:“会的,就像兰草离不开泥土,人也离不开家。”
放学时,天又开始飘起细雨。冉秋叶抱着作业本往回走,看见叶辰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本书,雨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
“叶先生,下雨了怎么不躲躲?”她把伞往他那边倾了倾。
叶辰举起手里的书,封面上“李太白集”四个字在雨里泛着暗光:“找着了,想着你可能用得上。”他把书递过来,外面包着层油纸,没沾半点湿气,“我爹以前说,这本书的批注是他年轻时请老秀才写的,说不定对你教学生有帮助。”
冉秋叶接过书,指尖触到油纸下温润的布面,心里暖烘烘的。她翻开扉页,果然看见密密麻麻的小楷批注,在“举头望明月”旁写着:“月是故园明,非独太白然。”
“谢谢。”她抬头时,雨珠刚好落在睫毛上,看得叶辰愣了愣。
“顺路,我送你回去。”他接过她手里的作业本,大步往前走,蓝布工装的背影在雨幕里,竟像株挺拔的青竹。
走到老宅门口,爷爷正站在门内张望,看见冉秋叶,举着手里的兰草花盆喊:“秋叶,兰草……活了!”
那盆半死的兰草,不知何时抽出了新芽,嫩绿色的叶尖顶着雨珠,透着股倔强的生机。冉秋叶突然想起爷爷说的“种兰草要用心”,原来这世间的事,无论是教书育人,还是待人接物,只要用了心,总有抽芽的时候。
叶辰把作业本递给她,指了指那盆兰草:“你看,用心护着,就活了。”
冉秋叶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额发,突然觉得,这个总爱摆弄木料的年轻人,心里藏着的温柔,比诗里的月光还亮。她抱着那本《李太白集》,看着叶辰转身走进雨里的背影,突然想,等天晴了,要请他来家里喝杯茶,就用爷爷藏了多年的龙井,配着窗下新抽芽的兰草香。
夜里,冉秋叶坐在灯下批改作业,案头摆着那本《李太白集》和爷爷画的兰草。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青瓦,像在为诗里的字句伴奏。她翻开一页,看见叶辰爹的批注:“文者,载道也;艺者,传心也。”突然明白,无论是笔墨还是匠心,最终要传递的,不过是份不肯辜负的认真——就像她教孩子们读诗时的耐心,就像叶辰打磨木料时的专注,就像爷爷守着兰草等待抽芽的执着。
墨香混着雨气漫过书桌,冉秋叶提笔在作业本上写下评语:“字里有光,可见用心。”笔尖落下时,仿佛听见兰草抽芽的轻响,细微,却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