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寒意,卷得院门口的槐树叶哗哗作响。阎埠贵蹲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上是街道办刚贴的公示,“红色记忆”纪念馆展品征集名单里,聋老太的那块血布排在最前面,旁边印着一行小字:“捐赠者:李桂兰(聋老太),备注:1947年支前模范,曾掩护伤员二十余名”。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想喊住正往聋老太家送煤的傻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裤兜里的算盘硌得慌,那是他昨儿夜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算珠上还沾着经年的油污。他记得清楚,这算盘是当年从一个溃败的国民党兵手里“换”来的——其实就是趁对方不备顺来的,那会儿他总觉得这玩意儿比家里的铁锅值钱,藏在床板下三十年,今儿却突然觉得,这木头缝里的灰,都透着股子见不得光的味。
“三大爷,蹲这儿晒太阳呢?”傻柱的大嗓门打断了他的思绪,煤筐在地上拖出两道黑痕,“刚听秦淮茹说,区里要给老太家换窗户,双层玻璃的,冬天暖和。”
阎埠贵勉强挤出个笑:“是吗?那可太好了。”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下——他想起十年前,老太家窗户纸破了,大冬天灌风,他路过时瞥见老太缩在被窝里发抖,愣是假装没看见,还转身跟二大妈说“老东西就是矫情”。
傻柱没察觉他的异样,拍了拍手上的煤灰:“吴区长说了,老太是功臣,该享的福一点都不能少。对了,前儿你不是说有本旧相册,里面有张老太年轻时的照片?咋不拿出来给纪念馆送去?”
阎埠贵的脸腾地红了,支支吾吾道:“那……那照片早丢了。”
其实照片没丢。就在他家衣柜最底层的铁皮盒里,压在他年轻时投机倒把赚的第一沓钱下面。照片上的老太梳着大辫子,穿着粗布褂子,正给一群兵娃子递窝头,笑容亮得晃眼。当年他见这照片清楚,就想借去给照相馆翻拍,嘴上说“帮老太留个念想”,实则是想趁机跟人要俩跑腿钱。结果老太没借,他还在背后编排人家“老顽固,一张破照片当宝贝”。
这会儿想起这事,他后槽牙都发酸。昨儿区里来的人说,纪念馆愿意给捐赠者发荣誉证书,还能领五百块慰问金。五百块啊,够买两袋白面、三斤猪肉,够他给仨儿子各做身新棉袄了。可那照片……他哪还有脸拿出来?
正懊恼着,听见院门口吵吵嚷嚷。原来是许大茂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个果篮,脸上堆着笑,正往聋老太家走。“哟,三大爷也在呢?”许大茂阴阳怪气地打招呼,“我刚从区里听说,老太要上报纸了,特意买了点水果恭喜恭喜。”
阎埠贵撇撇嘴:“你可别装了,当年是谁说老太‘成分有问题’,跟街道办打小报告的?”
许大茂的脸僵了下,随即梗着脖子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谁年轻时候没犯过错?再说我这不是来赔罪了吗?”
他这话倒是没说错。许大茂年轻时确实干过缺德事。有回区里查“黑五类”,他为了表现积极,硬是跟人说老太家藏着“敌特电台”,害得街道办的人把老太家翻了个底朝天,连炕洞都没放过。最后啥也没找到,他还嘴硬说“肯定是提前转移了”,气得老太当场就晕了过去。
这会儿许大茂提着果篮进了老太家,没过五分钟就灰溜溜地出来了,果篮被扔在门口,里面的苹果滚了一地。傻柱在旁边看得清楚,憋着笑说:“老太把他赶出来了,说‘不稀罕你的东西,当年你翻我家时,咋没想过给我留点面子’。”
许大茂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捡起地上的苹果,嘟囔道:“不识好歹。”可谁都看见,他转身时,眼圈红了。阎埠贵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当年也跟着起哄,说老太“肯定有问题”,还帮着许大茂指认“她家柴火垛里藏过电台”——其实那不过是老太攒的一堆旧布条,准备纳鞋底用的。
“唉。”阎埠贵重重叹了口气,蹲得腿都麻了,也没起身。他摸出烟袋锅,想抽口烟,却发现烟荷包是空的。这才想起,早上出门时,二大妈说家里没烟了,让他买两毛钱的,他舍不得,说“忍忍就过去了”。可这会儿,他宁愿用兜里仅有的五毛钱,换时光倒流一回。
要是能重来,他当年肯定会帮老太糊好窗户纸;肯定会把照片原封不动地还回去;肯定不会跟着许大茂瞎起哄……可世上哪有那么多“要是”?
正胡思乱想着,看见吴区长的车停在了院门口。吴区长亲自扶着老太出来,身后跟着几个扛摄像机的,说是要给老太拍纪录片。老太穿着新做的蓝布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捧着吴区长送的搪瓷缸,上面印着“劳动模范”四个金字,笑得合不拢嘴。
“李奶奶,您给大伙讲讲,当年您是咋把伤员藏进菜窖的?”记者举着话筒问。
老太眯着眼睛,声音有些发颤,却字字清晰:“那时候啊,兵娃子们浑身是血,我就想着,都是娘生爹养的,不能让他们白白丢了命。菜窖里黑,我就点着油灯给他们换药;没吃的,我就把家里的口粮省下来,自己啃树皮……”
围观的人都红了眼眶。阎埠贵听见许大茂在旁边吸鼻子,偷偷抹了把脸。他也觉得鼻子发酸,想起有回老太给他家送过一碗野菜粥,那会儿他儿子正饿肚子,他还嫌粥太稀,现在才知道,那是老太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米都煮了。
纪录片拍完,吴区长握着老太的手说:“李奶奶,您放心,您的故事,我们会一直传下去。以后有啥难处,尽管开口。”
老太摇摇头:“我没啥难处。就是……”她顿了顿,看向阎埠贵和许大茂,“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人啊,往前看。”
阎埠贵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他突然站起身,往家跑。许大茂愣了下,也跟着跑。没过多久,阎埠贵抱着个铁皮盒出来,许大茂手里则拿着个旧账本。
“老太,这照片……我给您送回来了。”阎埠贵打开铁皮盒,把照片递过去,声音哽咽,“当年……是我不对。”
许大茂也红着脸,把账本递上:“这是当年我爹给您家补炕洞的工钱,我一直没给您,今天连本带利都给您算清了。以前……是我混账。”
老太看着照片,又看了看账本,笑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把照片递给身边的记者,“这个,给纪念馆吧。”又把账本推还给许大茂,“钱就算了,你以后好好做人,比啥都强。”
阎埠贵和许大茂站在那儿,脸上滚烫。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过脚边。阎埠贵突然觉得,那五百块慰问金,那荣誉证书,都比不上老太这声“回来就好”。
后悔有用吗?或许没用。过去的事,像刻在树上的年轮,擦不掉,抹不去。但至少,能像老太说的那样,往前看。阎埠贵攥紧了烟袋锅,决定待会儿就去买两毛钱的烟,再给二大妈买块花布——他欠家里的,欠院里的,都得一点点补回来。
许大茂则默默地捡起地上的苹果,擦干净,又送回了老太家。这次,他没再说啥客套话,只是帮老太把煤筐挪到了灶边。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槐树下,落在那堆刚换下来的旧窗棂上。旧的痕迹还在,但新的阳光,已经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