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叶辰正在给聋老太的东厢房做新棉门帘。棉布是吴区长让人送来的,厚实的蓝粗布,上面还印着细碎的白梅花,摸在手里暖融融的。他剪了截红布条当系带,刚把针脚缝得匀匀实实,就听见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叶辰!叶辰!”许大茂裹着件旧棉袄,脸冻得通红,手里攥着张报纸,进门就喊,“你快看!阎埠贵上报纸了!”
叶辰放下针线,接过报纸。社会版的角落里登着篇短文,配着张阎埠贵的照片——他正蹲在纪念馆的展柜前,给参观的孩子们讲那把“换”来的算盘背后的故事,标题是《从投机取巧到坦诚悔过,一位老街坊的救赎》。
“没想到吧?”许大茂搓着手笑,“前儿纪念馆征集‘反思故事’,他抱着算盘就去了,把当年咋顺来的、后来咋藏着掖着的,全抖搂出来了,听得馆长直抹眼泪。”
叶辰看着照片里阎埠贵佝偻的背影,嘴角弯了弯:“他倒是真敢说。”
“谁说不是呢?”许大茂往灶膛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发红,“不过我听说,他讲完故事,在馆里对着老太的血布鞠了三个躬,说‘以前对不住您,现在没脸求原谅,就盼着您能看见,我阎埠贵也能做回正经人’。”
正说着,阎埠贵提着个布包从外面进来,看见叶辰手里的报纸,脸“腾”地红了,把布包往石桌上一放:“别听许大茂瞎咧咧,我就是……就是想给孩子们提个醒,别学我年轻时那德行。”布包里露出半截毛线,是给小槐花织的手套,针脚歪歪扭扭的,却看得出来织得很用心。
“这手套真好看。”小槐花从里屋跑出来,抢过布包就往手上套,粉白的毛线衬得她的小手像两朵花苞,“谢谢三大爷!”
阎埠贵的脸更红了,搓着手嘿嘿笑:“刚学的,织得不好,别嫌弃。”他偷偷看了眼叶辰手里的报纸,声音低了些,“那文章……没写啥难听的吧?”
“写得挺好。”叶辰把报纸叠好递给他,“说你敢认账,是条汉子。”
阎埠贵接过报纸,指尖摩挲着自己的照片,忽然叹了口气:“我这辈子,活得跟这算盘似的,净想着拨弄别人,到头来把自己算进去了。”他抬头看向东厢房的门,“老太呢?我刚买了两斤梨,给她润润嗓子。”
“在里屋看评剧呢。”许大茂扬声道,“吴区长派人送了台新收音机,带唱片的,正放《花为媒》呢。”
阎埠贵拎着梨往里走,刚到门口就停住了——聋老太正坐在炕头,手里拿着那块血布,吴区长派来的年轻干事正给她念报纸,念的是关于“红色记忆”纪念馆开馆的新闻。老太的眼睛亮晶晶的,跟着收音机里的调子轻轻晃着头,银锁在衣襟上叮当作响。
“李奶奶,阎大爷来看您了。”干事笑着起身。
老太转过头,看见阎埠贵手里的梨,招了招手:“进来吧,刚蒸了红薯,尝尝。”
阎埠贵把梨放在桌上,拿起块红薯,烫得左右手倒腾:“我……我给您剥个梨?”
“不用。”老太指着报纸上的照片,“你上报纸了?”
“嗯。”阎埠贵的声音像蚊子哼,“馆长说,知错能改就好。”
“可不是嘛。”老太咬了口红薯,“人哪有不犯错的?就怕错了不认,还往歪道上跑。”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炕席底下摸出个布包,“这个给你。”
布包里是双布鞋,黑灯芯绒的面,千层底纳得密密麻麻,针脚比年轻时疏了些,却依旧扎实。“前儿听槐花说你脚冻了,闲着手痒,就纳了双。”老太的眼睛笑成了缝,“别嫌弃,老了,眼神不中用了。”
阎埠贵捏着布鞋,突然就红了眼圈。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总笑话老太做的鞋“样式老土”,现在才知道,这一针一线里藏着的暖,比啥新样式都金贵。“谢谢您,李奶奶。”他哽咽着说,“我……我以后天天给您送煤,保证您屋里暖和。”
“不用你送,叶辰和大茂都帮衬着呢。”老太摆摆手,指了指窗外,“你看院里那棵老槐树,夏天落叶子,冬天光秃秃的,可开春一准发芽。人也一样,跌了跤不怕,爬起来接着走,总有春暖花开的时候。”
这话像盆温水,浇在阎埠贵心上,熨帖得很。他抹了把脸,拿起扫帚就去扫院里的雪,动作麻利得不像个快六十的人。许大茂看着他的背影,捅了捅叶辰:“你说他这是转性了?”
叶辰正在钉门帘的铜环,闻言笑了笑:“不是转性,是把蒙心的灰擦掉了。”他指着院里忙碌的阎埠贵,又指了指屋里听评剧的老太,“你看,有愧悔过的,有包容的,有帮衬的,这就是人性。”
许大茂琢磨着这话,忽然拍了下大腿:“还真是!就说我吧,以前多浑,可现在看着阎埠贵这样,也想往前奔点正经事。”他从怀里掏出张纸条,“电影院让我牵头组个放映队,下社区给老人放老电影,我正想找你给修修那台旧放映机呢。”
“没问题。”叶辰接过门帘,往门框上挂,“不过得等我把这门帘钉好,别让老太冻着。”
棉门帘挂上的瞬间,屋里的评剧声似乎都清晰了些。小槐花抱着阎埠贵织的手套,蹦蹦跳跳地去给傻柱送红薯,老远就喊:“傻柱叔叔,三大爷给我织手套了,可暖和了!”
傻柱正蹲在厨房门口劈柴,闻言笑着应:“知道了!回头我给你做肉包子!”他看了眼正扫雪的阎埠贵,又看了看叶辰挂好的门帘,突然觉得这院里的雪,都比往年下得暖和。
三大爷揣着算盘从外面回来,看见阎埠贵扫雪,惊讶地推了推眼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干活?”
阎埠贵头也没抬:“三大爷,来帮我搭把手,把这堆煤挪到老太窗台下。”
三大爷愣了愣,居然真的放下算盘,撸起袖子帮忙。两人一边搬煤一边唠嗑,说起年轻时的荒唐事,都忍不住笑,笑声裹着雪沫子,在院里荡开老远。
叶辰站在廊下,看着这光景,忽然想起爹以前说的:“人性这东西,就像块璞玉,看着不起眼,甚至带着土坷垃,可你好好琢磨琢磨,总能找出光来。”
雪还在下,落在槐树枝上,积起薄薄一层,像给老树戴了顶白帽子。东厢房的收音机里,新凤霞的唱腔清亮婉转,“春季里风吹万物生”的调子漫出来,混着院里的笑声、扫雪声、劈柴声,像支最热闹的曲子。
叶辰低头看了看手里没缝完的红布条,把它系在门帘的角落,像朵小小的花。他知道,这院里的人,有过算计,有过过错,有过隔阂,但更多的是跌跌撞撞里的搀扶,是冰天雪地里的暖,是藏在烟火气里的、实实在在的人性。
就像此刻,阎埠贵和三大爷抬着煤筐往窗台下走,脚步虽然踉跄,却走得稳当;许大茂蹲在墙角修放映机,嘴里哼着跑调的评剧;小槐花举着红薯,在雪地里踩出一串小脚印。这些琐碎的、鲜活的、带着温度的画面,不就是人性最真实的模样吗?
雪落在叶辰的肩头,不冷,反倒像春天的絮,轻轻的,暖暖的。他笑了笑,转身往屋里走——该给老太的搪瓷缸续点热水了,收音机里的戏,正唱到最热闹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