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的风裹着雪籽,打在窗纸上簌簌响。叶辰正在给聋老太的煤炉换烟囱,铁皮管碰撞的脆响里,突然掺进阵细碎的脚步声,像踩着棉花过来的。他直起身回头,看见于莉站在院门口,红棉袄的领口沾着雪,手里拎着个蓝布包,眼神在院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他身上,带着点不自在的怯意。
“叶师傅,忙着呢?”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着谁,手指绞着布包的系带,指节泛白。
叶辰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窜了窜,映得他半边脸发红:“有事?”他和于莉不算熟,只知道她是许大茂的媳妇,平时不怎么出门,偶尔在胡同里遇见,也只是点头示意。这大冷天的,她怎么会突然找上门来?
于莉往前挪了两步,雪籽落在她的发间,很快化成水珠:“我……我来给李奶奶送点东西。”她把蓝布包往前递了递,“前儿做了点糖瓜,想着快过小年了,给老太尝尝。”
叶辰这才注意到,布包里露出半截油纸,隐约能看见深褐色的糖瓜,是用麦芽糖熬的,黏糊糊的,正是小年该吃的物件。他接过布包,往屋里喊:“老太,于莉给您送糖瓜来了。”
聋老太在里屋应了声,拄着拐杖走出来,看见于莉,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是小于啊,快进屋坐,外头冷。”
于莉却没动,只是看着叶辰,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叶辰心里纳闷,把布包递给老太,刚要开口问,就见许大茂提着个酒瓶子从外面进来,看见院里的于莉,脚步猛地顿住,酒瓶子差点脱手掉在地上。
“你咋在这儿?”许大茂的声音发紧,眼睛瞪得溜圆,“不是让你在家待着吗?”
于莉的脸“唰”地白了,往后缩了缩,像只受惊的兔子:“我……我就是来送点糖瓜……”
“谁让你送的?”许大茂的火气噌地上来了,几步冲到她跟前,“家里的事还不够你操心的?跑到这儿来瞎转悠啥!”他这话吼得太急,唾沫星子溅在雪地上,砸出个个小坑。
院里的动静惊动了邻居。傻柱端着刚蒸好的粘豆包从中院过来,看见这架势,皱起了眉:“大茂,你咋跟于莉吼起来了?有话不能好好说?”
许大茂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脖子梗了梗,却还是没好气:“她……她净添乱!”
于莉的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掉下来。她突然往前一步,从棉袄兜里掏出个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包,塞到叶辰手里:“叶师傅,这是给你的。”
叶辰捏着纸包,薄薄的一层,里面像是纸币。他刚要打开,许大茂就炸了:“于莉!你疯了!”伸手就要去抢。
“你别管!”于莉第一次跟许大茂顶嘴,声音发颤却带着股倔劲,“这是我自己的钱!”她转向叶辰,眼睛里蒙着层水汽,“叶师傅,前阵子大茂修放映机,多亏了你指点,不然他那活儿怕是干不下来。这点钱……你别嫌少,就当是我们两口子的一点心意。”
叶辰这才明白过来。上个月许大茂接了个修进口放映机的活儿,机器的齿轮卡得厉害,他捣鼓了三天没弄好,还是叶辰去看了眼,指出是轴承缺油加错位,教他用煤油泡了整夜,再一点点校准,才总算修好。当时许大茂要请他喝酒,被他婉拒了,没想到于莉竟记在心上。
“这钱我不能收。”叶辰把纸包递回去,“邻里邻居的,帮这点忙不算啥。再说大茂后来不也帮我修过锯子吗?互相搭把手是应该的。”
“可……”于莉还想再说,却被许大茂拽了把胳膊。
“听见没?人叶师傅不要!”许大茂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赶紧跟我回家!”
于莉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却还是固执地看着叶辰:“叶师傅,那……那我给您缝了双鞋垫,您收下吧。”她从蓝布包里又掏出个小布包,上面绣着简单的花样,针脚密密实实的。
叶辰看着那双鞋垫,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他知道许大茂两口子日子过得紧,于莉平时连块新布料都舍不得买,这鞋垫怕是攒了好几天的零碎时间才绣成的。他刚要接,就听见聋老太在旁边说:“叶辰,收下吧,这是小于的心意。”
老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让人没法拒绝的温和。叶辰只好接过来,指尖碰着布包,暖暖的,像是还带着于莉手心的温度:“那……谢谢了。回头我给槐花做个木头小玩意儿,你捎给孩子玩。”
于莉这才露出点笑,像雪地里绽开的梅花,浅浅的却很清亮:“谢谢叶师傅。”
许大茂拽着她往外走,于莉一边被拖着走,一边回头说:“李奶奶,糖瓜您趁热吃,凉了就硬了。”
“哎,好孩子。”老太挥着手,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叹了口气,“这两口子,怕是又吵架了。”
傻柱把粘豆包往石桌上一放:“我看许大茂就是瞎咋呼,于莉多好的人,又能干又本分,他还不知足。”他拿起个豆包递给叶辰,“尝尝,我妈新蒸的,放了红枣。”
叶辰咬了口豆包,甜糯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心里却还想着刚才于莉的样子。他隐约听说,许大茂最近总往外跑,有时候半夜才回来,于莉劝了几句,两人就吵起来,吵得凶的时候,全院都能听见摔东西的声响。
“这于莉,也是个苦命人。”老太坐在炉边烤手,银锁在衣襟上晃悠,“前儿我去街口扯布,看见她在煤场帮人卸煤,大冷天的,手冻得通红,说是想给孩子攒点压岁钱。”
叶辰心里一动。他想起刚才于莉递鞋垫时,袖口磨出了毛边,手指关节上还有冻疮,想必是干活时没少受冻。他把鞋垫往兜里塞了塞,忽然说:“老太,我去趟许大茂家,把这糖瓜的罐子还给他。”
“哎,去吧。”老太笑着点头,“顺便劝劝,小年过了就是年,别总吵吵闹闹的。”
叶辰揣着空罐子往许大茂家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吵架声。于莉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就是想跟叶师傅道个谢,你至于发那么大火吗?你以为我愿意低三下四求人?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我用得着你去道谢?”许大茂的声音更高了,“叶辰是什么人?他能看得上咱这点东西?你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叶师傅不是那样的人!”于莉喊道,“他帮了咱多大的忙?咱连句像样的谢都没有,像话吗?”
叶辰站在门口,手里的罐子突然变得沉甸甸的。他敲了敲门,屋里的争吵声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许大茂才打开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叶……叶师傅?你咋又来了?”
“把罐子还你。”叶辰把罐子递给他,目光往里屋扫了眼,于莉正背对着门口抹眼泪,“刚才于莉送的糖瓜,老太说挺好吃的,让我谢谢你们。”
许大茂接过罐子,手都在抖:“应……应该的。”
“大茂,”叶辰看着他,语气平静,“于莉是好意。咱爷们干活凭手艺,待人凭良心,没必要遮遮掩掩的。她惦记着给人道谢,说明她心细,你该高兴才对。”
许大茂的脸腾地红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里屋的于莉听见这话,转过身来,眼睛红红的,却冲叶辰点了点头,嘴角带着点委屈的笑。
“快过年了,有啥坎过不去的。”叶辰往回走,快到院门口时,听见许大茂在后面喊:“叶师傅,明儿我休班,帮你劈柴吧!”
他回头笑了笑:“成啊,正好我那堆硬木柴不好劈。”
雪还在下,落在肩膀上凉丝丝的。叶辰摸了摸兜里的鞋垫,布面软软的,绣着的兰草花纹虽然简单,却看得出来绣得用心。他忽然觉得,这于莉送上门的,不只是糖瓜和鞋垫,还有份过日子的实在劲儿——就像这寒冬里的炉火,看着不显眼,却能一点点把日子烘得暖起来。
回到院里,老太正坐在炉边看评剧,收音机里唱着《小女婿》,调子欢快得很。“劝成了?”她笑着问,眼睛都没离开收音机。
“差不多吧。”叶辰往炉子里添了块煤,“许大茂不是糊涂人,就是好面子。”
“男人啊,有时候就跟这煤炉似的,看着挺硬,其实捅开了,里面热着呢。”老太拿起块糖瓜,掰了半块递给叶辰,“尝尝,小于的手艺不错,比街口张记的还甜。”
叶辰咬了口糖瓜,黏糊糊的甜意在嘴里化开,带着点麦芽的清香。窗外的雪还在下,院里的槐树枝桠上积了层白,像幅素净的画。他想起于莉红着眼圈却不肯掉泪的样子,想起许大茂涨红了脸却还是喊着要帮忙劈柴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年根底下的风雪里,藏着的不只是冷,还有些热乎乎的盼头,像于莉送上门的那份心意,笨拙,却真诚。
第二天一早,许大茂果然拎着斧头来了,穿着件旧棉袄,头发上还沾着霜。“叶师傅,柴在哪?”他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结实的肌肉,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
“在墙角呢。”叶辰指着那堆硬木柴,“都是槐木的,结实,得费点劲。”
“没事,我有劲!”许大茂抡起斧头,“哐当”一声劈下去,木柴应声裂开,溅起的木屑混着雪沫子飞起来。
于莉不知啥时候也来了,拎着个保温桶,站在远处看着,看见叶辰看她,赶紧把保温桶往身后藏了藏,红着脸跑回了家。
傻柱蹲在旁边看热闹,笑着对叶辰说:“你看,这于莉一送上门,许大茂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叶辰也笑了。斧头劈柴的“哐当”声,评剧的唱腔声,远处孩子们的嬉笑声,混着雪落的簌簌声,像支热闹的曲子。他知道,这于莉送上门的这点暖意,怕是能让这院儿里的年,过得更踏实些了。毕竟,日子总归是要互相搭把手过的,你帮我劈柴,我给你送糖,一来二去,这寒冬也就不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