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阳国阳泉郡,层峦叠嶂的深山仿佛与世隔绝。
在一处极其隐蔽、背靠悬崖的山坳里,一座简陋的茅屋几乎与嶙峋的山石和茂密的藤蔓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存在着,唯有偶尔飘出的淡淡药香和几不可闻的血腥气,暗示着这里并非无人之境。
茅屋内,光线晦暗,仅靠一盏陶制油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芒,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却也将阴影拉得忽长忽短,更添几分压抑。
空气凝滞,混杂着苦涩的草药味、尚未散尽的铁锈般的血腥气,以及一种属于伤者的虚弱气息。
简陋的板床上,铺着干燥的茅草和几层粗布,一个年轻男子静静地躺着,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因失血和缺水而干裂起皮。
他剑眉紧蹙,即使在昏迷中,似乎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正是身负重伤的武阳。
不知过去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无尽的黑暗与混沌,武阳的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几下。
他费力地、一点点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在昏暗的灯光下艰难地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由粗糙木头和茅草搭成的屋顶。
“呃…”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听不见的痛哼从他喉间溢出。
意识回笼的瞬间,全身各处撕裂般的剧痛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尤其是胸口和肋下,仿佛被烙铁反复灼烧,又像是被巨石死死压住,让他呼吸骤然困难起来,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主公!您醒了?!!”
一个压抑着无限激动、担忧和如释重负的声音立刻在床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武阳极其艰难地、一点点转动僵硬的脖颈,颈椎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看到唐承安正守候在床边,这位向来沉稳干练的天武骑统帅,此刻眼窝深陷,满脸疲惫,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嘴唇也因焦虑而干燥。
他的一条手臂上随意地缠着浸血的布条,甲胄卸在一旁,显然也经历了苦战,受了不轻的伤。
而在茅屋更深的阴影里,如同融入黑暗的磐石,默立着十数道身影。
他们同样卸去了面巾,露出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写满风霜与坚韧的面容。
人人带伤,衣衫破损,血迹斑斑,但他们的眼神却依旧锐利、沉静,如同蛰伏的猎豹。
为首一人,气息最为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瞑龙卫首领龙七。
这十六名堪称鬼魅的瞑龙卫,竟也全都聚集在这狭小的茅屋之内,无声地拱卫着他们的主人。
“承安…龙七…”
武阳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微弱得几乎需要侧耳细听。
他试图撑起身体,但这个微小的动作立刻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晕厥过去,冷汗涔涔而下。
“主公万万不可乱动!”
唐承安急忙俯身,极其小心地轻轻按住武阳的肩膀,动作轻柔却坚定,眼中充满了后怕与痛惜,
“您伤得太重了!脏腑受到剧烈震荡,失血过多,外伤无数…您已经昏迷两天两夜了,我们…我们差点以为…”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武阳喘着粗气,忍受着阵阵袭来的眩晕和剧痛,待那阵最猛烈的痛苦过去,他第一件事便是用尽力气,急切地、断断续续地问道。
“情况…如何?我们…怎么到的这里?弟兄们…怎么样了?”
武阳心中已然预感到最坏的结果,但那丝属于统帅的责任和对袍泽的牵挂,让他必须问出口,哪怕答案会让他再次坠入深渊。
唐承安闻言,脸上瞬间被巨大的悲愤和痛苦所笼罩,他低下头,双拳不由自主地紧握,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他的声音沉重得如同山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
“主公…城关镇一役…我们…我们败了,几乎…几乎是全军覆没…”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无尽的苦涩,
“末将无能…天武骑的弟兄们…都是好样的,他们拼死血战,护着主公突围…可…可如今…天武骑…就只剩下五十多人了…都…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分散隐藏在这座深山的不同地点,暂时…暂时安全…”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惨烈到极致的战报,武阳还是如遭五雷轰顶,猛地瞪大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他以莫大的意志力强行咽了回去。
天武骑!那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寄予厚望的铁骑!
是他从千军万马中精挑细选、用最严苛的方法训练、装备最精良铠甲兵刃的王牌!
是武阳手中最锋利、最信任的刀刃!
是武阳未来争霸天下的重要基石!
如今…竟然几乎打光了!
就因为前往城关镇,一次被逼入绝境的军事冒险!
“是…是我…是我害了弟兄们…是我…”
武阳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充满了无尽的自责、痛苦和悔恨,眼眶瞬间通红,滚烫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那些对他无比忠诚、战场上嗷嗷叫的勇士,那些与他一同饮酒、一同训练的兄弟…他们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闪过,然后一个个倒下,被无尽的黑色潮水吞没…
“主公!万万不可如此说!折煞末将,折煞天武骑上下忠魂了!”
唐承安猛地抬头,语气斩钉截铁,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
“若非主公您身先士卒,以身为饵,吸引蒙骜主力,我等早已全军覆没,无一幸免!能保住主公您,能为我靖乱军留下这点珍贵的种子,天武骑上下,死得其所!死得光荣!他们的血不会白流!只要主公您安然无恙,天武骑就还有重建之日,他们的英魂就还有寄托!若是您有事,那才是真正的万事皆休,我等百死莫赎!”
一旁的龙七也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唐将军所言,字字属实。主公乃三军之魂,系天下安危于一身。您的安危,重于泰山,重于一切。我等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确保主公无恙。城关镇之失,非战之罪,乃势之所迫。主公已尽力,不必过于自责。”
武阳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任由那蚀骨的悲痛和滚烫的泪水在心中肆意冲撞。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那深切的悲痛已然被强行压下,转化为冰冷刺骨、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
“蒙骜…熊炎…”
武阳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这两个名字,声音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
“这笔血债,我武阳,记下了!绝不会就这样算了!今日之耻,他日必以尔等之血,百倍清洗!此誓,天地共鉴!”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以统帅的思维分析局势,这能让他暂时从痛苦中抽离。
“城关镇粮仓被毁,蒙骜主力又被我们死死拖住…此刻…霍城应该已经被联军拿下了吧?”
武阳的目光投向唐承安和龙七,带着探询。
唐承安点头。
“根据我们派出的斥候和零星逃入山中的溃兵带来的消息综合来看,霍城确已易主。蒙骜回援不及,遭遇联军迎头痛击,已败退裕安。”
武阳闻言,眉头微蹙,沉吟道。
“霍城虽下,但联军内部…熊炎之辈必然趁机揽功夺权,不知诸葛先生此刻在军中,会如何应对?能否稳住我军阵脚?能否为我军争取应得的利益?”
他此刻重伤远离权力中心,仿佛被困浅滩的蛟龙,不禁对靖乱军的未来生出一丝深切的忧虑。
唐承安连忙安慰道。
“主公不必过于忧心。诸葛军师智谋深远,沉稳有度,洞察人心,定能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料理好一切,稳住我军阵脚,绝不让我军吃亏。当务之急,是主公您必须安心静养,摒弃杂念,尽快恢复伤势。唯有您康复,重回军中,我军才有真正的主心骨,才有未来可言!否则,一切皆是空谈。”
武阳点了点头,知道唐承安说得在理。
他尝试微微动了一下手指,立刻引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由露出一丝苦涩无奈的笑容。
“此番真是伤筋动骨,险些去见了阎王…自认降龙枪法已练至炉火纯青之境,天下罕逢敌手,岂料那蒙骜…实力竟恐怖如斯!简直非人力所能及!先前就连我与段枭联手,竟也完全被他压制,毫无还手之力…”
武阳语气中带着一丝以往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和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