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阳与龙七穿过数条依旧人流如织的街道,越靠近城东商业区,空气中的喧嚣和一种奇异的活力便愈发明显,与龙皇城其他区域那种被国丧和戒严笼罩的压抑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武阳真正踏入那条号称帝国第一繁华的商业长街时,即便他早已见识过不少世面,心中依旧被狠狠震撼了一下。
街道宽阔得足以容纳十辆马车并行,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石板。
两侧鳞次栉比地矗立着各式各样的店铺,旌旗招展,招牌林立,几乎望不到尽头。
气派的裁缝铺挂着最新款式的绸缎衣裳;
粮店门口堆积着如同小山般的麻袋,伙计高声吆喝着各地的精米白面;
布衣店、丝绸庄、珠宝行、古玩店、文房四宝铺…应有尽有,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食物的香气从林立的酒楼饭馆中飘出,胭脂水粉的甜腻气息从脂粉铺溢出,药材的苦涩味从药铺传来,甚至还有远处青楼传来的隐约丝竹和娇笑声。
尽管人们脸上多少带着些对时局的忧虑和谨慎,但交易的欲望和生活的惯性依旧驱使着这条街道焕发出惊人的活力。
车马穿梭,人流摩肩接踵,讨价还价声、伙计招揽客人的吆喝声、车夫的鞭哨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度繁华喧嚣的市井画卷。
“帝都繁华,果然名不虚传…”
武阳低声感叹了一句,即便是刘蜀治下最繁荣的雒城,与眼前景象相比,也显得逊色不少。
龙七在一旁默默点头,警惕的目光却从未放松,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两人并未在街面上过多停留,按照事先得到的信息,很快来到了一处位于商业街中段的商铺楼前。
这楼阁看起来并不特别起眼,门面装饰得中规中矩,匾额上只写着“尹氏商行”四个古朴的大字,显得低调而沉稳。
与周围那些极力招揽顾客的店铺相比,这里甚至显得有些冷清。
武阳和龙七正要迈步进入,却被门口两名看似普通伙计、实则眼神精亮、太阳穴微鼓的守卫伸手拦了下来。
“二位留步,请问有何贵干?可有预约?”
一名守卫客气但不容置疑地问道,目光在武阳和龙七身上迅速扫过。
武阳并不言语,只是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当初在靖州,尹天震赠予他的那面镌刻着特殊云纹的“贵人牌”。
那守卫一见此牌,脸色骤然一变,先前的客气瞬间化为无比的恭敬,甚至带着一丝惶恐,连忙躬身行礼。
“原来是贵客驾临!小人眼拙,恕罪恕罪!快请进!家主早有吩咐,持此牌者,如他亲临!”
他侧身让开,对另一名守卫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转身快步进入店内通报。
另一名衣着得体的管事模样的人很快迎了出来,笑容可掬地将武阳和龙七请了进去。
商铺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深邃得多,穿过前堂,后面是层层院落,似乎别有洞天。
那管事并未在前厅停留,而是直接引着二人登上楼梯,一路来到了三楼,穿过几条安静的回廊,最终来到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
管事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
“进来。”
管事推开门,对武阳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则恭敬地退到一旁守候。
武阳迈步而入,龙七则如同影子般无声地守在了门外。
房间内陈设典雅,书香气息浓郁,更像是一间书房而非商贾的会客室。
一名身着藏青色锦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目光却异常明亮锐利的老者,正站在书案后,手持一支狼毫笔,似乎在练字。
见武阳进来,他放下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迎了上来。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老者拱手笑道,声音洪亮,
“老朽尹玄明,忝为这龙皇城尹家商铺的总管事。若老朽没猜错,阁下便是天震那小子时常提起的武阳将军吧?”
武阳心中微惊,对方竟然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而且听其口气,竟是尹天震的三叔。
他连忙抱拳还礼。
“晚辈武阳,见过尹老先生。冒昧打扰,还望海涵。尹家主近来可好?”
“好好好,那小子皮实得很。”
尹玄明笑着摆手,示意武阳坐下说话,目光在武阳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啧啧叹道。
“天震那小子,眼光果然毒辣!当初他来信说在边陲之地结识了一位少年英雄,将来必非池中之物,老朽当时还将信将疑。没想到短短时日,武将军便已从一员边军统领,成为了执掌数万大军、名动天下的靖乱军元帅!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武阳谦虚地笑了笑。
“老先生过誉了,晚辈只是时势所迫,侥幸有些许微末之功,实在不足挂齿。”
他心中却是再次为尹家消息之灵通、情报网络之庞大而暗暗心惊。自己身份转变、乃至靖乱军的情况,对方似乎了如指掌。
寒暄过后,侍女奉上香茗退下。
武阳神色一正,切入正题。
“尹老先生,实不相瞒,晚辈此次冒昧前来,是想向老先生请教一下如今这天下诸侯的动向。陛下大行,龙皇城风云聚会,晚辈身处局中,如盲人摸象,心中实在不安。”
提到正事,尹玄明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忧色。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压低了少许。
“武将军既然问起,老朽也就据实相告了。如今这局势…唉,可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
“据我尹家各处分行传来的消息,最近这段时间,各大诸侯国,但凡是有些实力的,都在暗中大肆采购、囤积粮草、军械、战马,尤其是魏阳、晋苍、楚烈这三大霸主,动作尤为频繁。许多原本供应民用的铁料、皮革、药材,都被他们以高价优先征购…这架势,可不像是仅仅为了来龙皇城奔丧那么简单啊。”
武阳的心沉了下去,这与他最坏的预料相符。
尹玄明看着武阳凝重的脸色,继续分析道。
“武将军想必也清楚,如今这乾元皇朝,皇室真正还能完全掌控的地方,除了帝都龙皇城本身,其实就只剩下所谓的‘龙皇六郡’了。这六郡环绕帝都,乃是皇畿重地,最为富庶,也是皇室最后的屏障和赋税来源。”
他如数家珍般道。
“这六郡便是:拱卫西北、地势险要的苍岳郡;扼守东南水路要冲的临渊郡;北疆门户、军事重镇雁门郡;位于中原腹地、物产丰饶的云州郡;连接西部、盛产良马的寒川郡;以及最为神秘的扶摇郡。”
“如今陛下驾崩,新帝未立,中枢混乱。这些诸侯国冒着风险齐聚龙皇城,你说他们对这近在咫尺、富得流油的龙皇六郡,能没有想法吗?”
尹玄明苦笑一声,
“恐怕个个都眼红得很呐!”
“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
“真有实力、也敢伸手来沾指的,恐怕主要还是那三大霸主:魏阳、晋苍、楚烈。这三国实力最强,野心也最大。尤其是魏阳和晋苍,通过李高和欧阳震雄,早已将手伸了进来。”
武阳默默点头,这些与他之前的判断一致。
尹玄明却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有些不确定。
“不过…据一些零星的、未经证实的消息显示,远在西南,一向低调甚至有些神秘的玄秦国,最近似乎也有些异动…难保他们不会也想在这场盛宴中分一杯羹。”
“玄秦?”武阳眉头微挑,这几年来玄秦也是崭露头角,隐隐有与各诸侯国争霸的意味。
“还有北方的匈奴,”
武阳接口道,目光深邃,
“此时皇室内乱,边境必然空虚,那些狼崽子绝不会放过南下打草谷的机会。说不定,他们也想趁机在边境咬下一块肉来。至于其他中小诸侯国,或许不敢明着争夺六郡,但趁乱扩张自家地盘、或者选择依附强国分些残羹冷炙的心思,肯定是有的。具体的…恐怕真的要等诸侯到齐,看看他们如何表演,如何博弈了。”
尹玄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将军所言极是。如今这龙皇城,就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只等所有‘客人’到齐,点燃引信了。”
武阳沉吟片刻,忽然道。
“尹老先生,武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将军但说无妨。”
“据武某所知,陛下下葬之日,宫中及皇陵所需的大量物资、仪仗、乃至部分劳役,均由皇商负责统筹。尹家作为供应商之一,届时必定需要派人入宫、入皇陵协调操办吧?”
尹玄明目光一闪,已然明白了武阳的意图,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将军的意思是…”
“武某想请老先生行个方便。在陛下发引下葬那天,将我和几名手下,安排进尹家进入皇宫和皇陵的队伍中。我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近距离观察局势,以便应对可能发生的变故。”
武阳目光灼灼地看着尹玄明。
尹玄明闻言,顿时陷入了沉默,花白的眉头紧紧皱起,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这可是天大的干系!
一旦事发,尹家便是窝藏、图谋不轨的灭族大罪!
他是在拿整个尹家数百年的基业和无数族人的性命在赌博!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尹玄明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武阳,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老夫…应下了!”
武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立刻起身,郑重地抱拳躬身行礼。
“武阳,多谢老先生深明大义!此恩此情,武阳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所成,必不敢忘尹家今日雪中送炭之情!”
他深知这个承诺对尹家意味着什么。
尹玄明连忙起身扶住武阳,脸上露出一丝豁出去的苦笑。
“将军快快请起!老夫此举,也并非全然无私。一来,是相信天震那小子的眼光,他认定的人,绝不会错;二来,也是为我尹家谋一个未来的出路。如今这世道,想独善其身已是痴心妄想,不如…赌一把大的!我尹家,愿助将军一臂之力!”
这话说得坦诚,也极其沉重。
武阳重重握了握尹玄明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和联络方式后,武阳不便久留,起身告辞。
尹玄明亲自将武阳送到书房门口。
武阳带着龙七,再次融入商业街的人流,迅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