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谢禛听了那句“无论是什么模样,都当是极好的”,只是垂眸饮了一口。
杯中酒清如琥珀,映着她眼底波澜不惊的漠色。
她并不当真,只当是一句醉话而已。
可那杯盏触唇的一瞬,她还是迟疑了一瞬。
她本就不常饮酒,觉得喝酒误事,除非应酬或礼节之需,否则断然没这个雅兴的。
此刻竟然因为宁时相邀,竟然主动喝起这般误事又令人头疼心躁的“杯中物”......
其中缘由她不敢、也不能深思。
“你这话,”她声音微哑,带了点酒后喉头的微涩,却不见恼意,“若叫旁人听了去,只怕该说你轻薄无礼。”
“我本就这副模样,”宁时笑嘻嘻地将酒杯抵唇,又轻轻一晃,“谢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谢禛答也不答,只低头轻啜了一口酒。
红梅色的杯影在她唇边一晃,唇角便染了一点淡淡的绯色。
落在这样清冷的容貌风度上,观之则格外娇艳欲滴。
宁时看在眼里,心头莫名发烫。
谢大人酒量实在和自己一样令人不敢恭维,但是酒品倒是还不错。
眼看着她酡红如晓霞,仍旧坐姿端方,无半分出格举动。
奇了怪了,怎么明明是自己没安好心想看她饮酒失态,可是她略一脸红却又不肯让她喝得太醉、招来头痛呢?
那便不喝酒了,改喝茶吧。
喝茶时的活动,让她想想......
下棋是断断不能的。
之前平定了几支大同府的叛军,从那几位“兵中书生”帐中缴来的贼赃中便有几副棋具。
将军府中人戏称其“谋逆未成,半生心血倒是都落在这棋盘里了”,便原封不动地摆进了偏厅。
直到那日。
自己心血来潮,撩起盖布,拣起几枚棋子在掌中把玩,随手拨弄,沙沙作响,便笑着抬头:“谢大人,您下棋么?”——
......
谢禛本还在翻阅一卷军报,闻言抬眼,见她立在棋盘前,目光里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兴致。
沉默了片刻,她合起手中的文卷,微不可察地颔首:“略通一些。”
“那正好。”宁时唇角一挑,拍了拍棋盘,“贵客未至,我们弈上一局,权作消遣。”
谢禛也不推辞,拂衣落座。
首子落下,声清如磬,竟带几分肃杀。
宁时挑眉,随手布子,笑道:“谢大人开局果然沉稳。”
谢禛不答,只低头继续落子,神情淡然。
不多时,局势已然分明。
宁时虽于棋道造诣不深,却对局势的嗅觉极其敏锐,不多时便觉自己被逼入了死角,周围皆是谢禛布下的黑子,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能怎么办?
“谢大人的棋路太阴了......”她举棋不定,望向谢禛。
对方闻言却是轻轻一笑,淡然道:“寻常布局。”
“谢大人的寻常布局阴得没边了......”
“你落子散漫,怪不得人。”
宁时啧了一声,沉吟片刻,把谢禛提掉的白子拿了三两颗过来随意落在棋盘上。
谢禛挑眉:“投子认输了?”
“我不是认输,是战术性撤退。”她强辩。
谢禛轻笑两声没说话。
宁时垂下眼,指尖轻拈一枚黑子,又忽而一笑,似是漫不经心地提议:“不如换个规则吧。换个......谢大人未必熟悉的。”
“嗯?”
“这盘棋也能下五子连珠的。”她随意将子乱洒,俨然换了副模样,“黑白二子,谁先连成五子便算赢,怎么样?”
谢禛闻言,终于浮出一点笑意:“听起来像小孩子玩的。”
“可大人未必能赢小孩子。”宁时打趣,重新摆开局势,“不信便试一试?”
......
红灯暖席下,落子声断断续续,一时间竟真有些正经棋场模样。
宁时本以为规则简单,谢禛又不熟悉五子棋,总算能翻盘一回,不想谢禛三两子便堵死她所有活路,还轻飘飘一句:“成五了。”
越是轻飘飘,宁时就越输不起了。
她知道五子棋作为一个智力游戏是有必胜套路的,黑子优势极大。
只是对方又不熟悉,让她执黑又怎么了。
没想到对方攻势凌厉,一局就把她绕投了。
宁时气结,第二局照输,第三局更惨。
可她就偏偏不信邪了,她在现代好歹也是江大的高材生,怎么能一直输!
她铁了心了,越挫越勇,非要下到赢为止,这下好了,五子棋节奏又快,于是一连输了十八局。
于是某人恼羞成怒,“啪”地扔下棋子,歪头望谢禛:“谢大人,您改个号叫‘通吃居士’吧。”
“通吃?”
“象棋围棋五子棋,通通都赢。”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玩笑。
谢禛抿唇,望着她的眼中仿佛泛起点涟漪,静了片刻,才轻轻地笑了:
“黑子有必胜之法,我执黑先攻,你哪有招架之力。”
“若是给黑子设下禁手规则,不准三三成活,不准四四成活,再禁下长连,才算得上有来有回。”
宁时一怔。
我了个豆。
谢大人才下了十几局就看出来这棋有必胜之法。
她看谢大人智力是一点不比曹大匠低啊......
曹大匠也是下什么棋都赢,一边下一边指导自己。
这还玩集贸啊。
......
“白喝酒没劲。”她放下杯子,从回忆中抽出,撑着下颌打量谢禛,“之前下棋又输了您十九回,我实在是不堪其辱。”
“棋局不在输赢。”
“权当消遣也是,”宁时一时有点语塞,“只是输多了也心累啊。谢大人——你可有别的雅兴没?我可还想玩点别的。”
谢禛微抬眼睫:“玩?”
“嗯。”宁时托着腮,望着她因酒而染上的一点嫣红,像山中雪后初霁,寒意褪尽之时天光照雪,不觉失神一瞬。
她喃喃地道:“怎么明明是我没安好心,想看你饮酒失态,现在你脸红了,我却又不想你真醉到头疼呢......”
她转头高声对门外的小婢道:“好姐姐好妹妹们,换醒酒的热茶来。”
门外的小婢知道宁时不拘泥礼法,就喜欢这样乱叫,听了便笑吟吟地“诺”了一声,转头便去了。
谢禛听着她这半真半假、似嗔似怜的话,却未言语。
不久后,热茶送上,瓷盏中茶香氤氲,宁时轻轻一嗅,忽然想起一句旧诗:赌书消得泼茶香。
她顿了一下,偏头问:“谢大人觉得赌书泼茶风雅些,还是我们煮雪烹茶风雅些?”
她话里引用的典故是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伉俪情深,赌书泼茶的风韵之事。
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记载:“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既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
可这,引用这样的典故,不管有意无意,是否稍显暧昧了呢?
谢禛微怔,似乎是没想到她说话如此大胆,沉吟片刻才不咸不淡道:“......风雅之事本难分高下。”
宁时想再调侃两句,但目光触到她唇角残留的一丝酒痕,却鬼使神差地收了声。
“我们来猜字谜吧?”她忽然提议。
谢禛挑眉:“不是说输多了心累么?”
“猜字谜我可不怕你。”
谢禛眸光柔了几分:“好。那便请无咎出题。”
“我先来一个简单的。”宁时道,“谜面是——‘示君以诚非假言’,打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