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禛沉思片刻,眼神一转,缓缓吐字:“禛?”
宁时听到谢禛猜出谜底是她自己的名字却还得一本正经、端住的模样,再也绷不住了,绽开一个大大的得意的笑来:“对!谢大人不愧是状元之才。”
谢禛看罢她得意的模样,垂眸,旋即轻笑道:“倒也谈不上难。”
心底却有三分在意宁时三番四次提及自己的才名和官位。
她是个极聪明、极冷静的人,身处朝堂多年,又身为礼部高官、三晋政务军务之枢,世间那些明褒暗刺、婉转揶揄,她怎会听不懂?
宁时和她说话则三句话离不开“三元魁首”“状元之才”“尚书大人”,在旁人听来或许只是一句调侃或夸赞,但在谢禛耳中,有意无意地反复按住同一个名字、同一个身份,钦慕之意已然溢于言表。
她会想到这些——但她不会点破。
她自幼持重,习惯将一切情绪放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她听过太多的赞誉,从宰辅大臣到宗室权贵,从未少过人称她“名动士林”“才高八斗”“三元魁首”“台辅之姿”,听得太多了,她自己也厌烦。
唯独眼前人说出来时,偏带了三分可爱,三分意气风流,与京华的那些“轻薄儿”殊有不同。
她的笑意和话语,气度和见识仿佛不属于此间尘世,她本就极为在意,偏也生的好看,话到了她唇边便仿佛抹了蜜一般。
她就是这样说话。
好像不说这些,就无法靠近自己一般。
——是试图靠近自己。
谢禛垂下眼帘。
静了片刻,她才举杯,又饮了一口茶水。
——而她......默许了。
窗外雪落无声,炉火正暖。
宁时托着腮望她看了许久,才慢慢垂眸,把目光藏进茶盏里。
“谢大人的名字很好听......示字旁本就好看,真又寓意美好。《说文解字》说:‘禛,以真受福也’。可是处处都太过聪明,倒教人觉得不够真。”
宁时的意思无非是指“纸人”之谓。
太过完美而显得有些不太真实。
可她真的介意谢禛的“完美”吗?
谢禛完美、清冷、不染尘埃,是“三元魁首”,是未来的天下士林领袖,是“华表千年、雪落无声”。
稳定、端方、持重。
而自己的内心却是一片自厌和恐惧的荒秽......
正是因为这样,她靠近谢禛,才会像一个高烧的病人靠近一块冰,渴望着能够暂时缓解那灼烧灵魂的扭曲和混乱。
如果能让这样完美、这样高不可攀的谢禛......
她的眼眸低垂着,压下那些不由自主浮现的旖旎、堪称冒犯的念头。
......
谢禛自然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
可她不语,只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不再饮。
屋中沉默了一瞬,炉火“啪”地跳了下,热浪翻起,红光微晃。
宁时斜倚在一旁,指尖摩挲茶盏,嗓音忽而放低,接着刚刚的话道:
“不过......我偏就喜欢您这样。”
谢禛缓缓抬眸。
她看着宁时,眼底一瞬有细光掠过,像是雪下初晴的风,拂过水面,惊起一点漪澜。
宁时却好似没察觉,认真道:
“谢大人不必屈尊求谁的欢喜,世人求您的欢喜就够了。”
谢禛一时似有些出神,手指搭在盏沿,不知是酒意微醺还是情绪扰动,耳后泛着一点潮红。
她轻轻咳了两声。
“酒气上头了?”
“无事。”谢禛摇头,“屋内炉火暖,我本就易热。”
宁时看她面色,果然红得厉害,伸手一探,指尖贴上她额角。
谢禛眉微蹙,却未避开。
宁时靠近了些,眉头微皱:“果真是热得厉害,您别又染上风寒了。”
谢禛嗓音轻轻,像是风穿过耳畔。
“我说了......无事。”
两人靠得极近,暖阁内香气浮动,天色沉沉,炉火暖意氤氲,气氛悄然一变。
谢禛低头看她。
宁时抬眼对上。
一时无言。
盏中的茶快见了底,灯芯噗一声炸开,火光跳动,照得两人面庞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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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摇曳,温汤翻滚,窗纸上映出她们肩侧渐近的身影,低语声断断续续地溢出屋檐,与窗外的风雪一同落进廊下人的耳中。
雪意寒重,檐下榕树压满了枝头白意。
树影之后,一道纤瘦的人影正藏在此处,咬牙切齿,死死盯着那间暖阁。
是卫霖。
她只穿了一件普通戎装,干脆利落,耳尖冻得通红,额前发丝贴着眉骨,眼眸却像在喷火一般。
“果真是热得厉害,您别又染上风寒了。”她听见暖阁内的某位“仙师”低声细语。
“我说了......无事。”某位看似清冷寡言的礼部高官如此答复。
还礼部呢,这都不懂,这拒绝了跟没拒绝有什么两样!
她忍了又忍,终究拔出了腰间的短刃,青寒寸寸出鞘,像是她压不住的杀气一样在夜里泛起寒光。
她数日前便起来替宁时去晋阳周遭宣讲宁时的那套卫生办法,如何防止疫病,如何防止病气,如何饭前便后都洗手,洗掉“病气”,创口要清洁、用高度酒洗濯等等以免败血,什么产妇接生需要相对“卫生”的环境......
虽然不甚懂,但是人家宁时是“神医”,是“仙师”,她自然也是条条去做。
直到现在才有功夫回来歇会儿,等待宁时的下一步指示......
她为了宁时所说的“赎罪”,几乎可以说是宵衣旰食,可宁时呢?
自己为了她如此拼命,她却在这和谢禛卿卿我我上了。
虽然她也不是第一次知道宁时有事没事就往谢禛这里跑,可是今日这是否也太不守礼了?
什么礼部高官,守礼谨严,一心为公,无心私事。
按她看,也是深坠情网之中了。
如此看来,宁时先前为谢禛所作的回护看来更像是偏私之言。
谢禛清廉勤政、能力超群不假,可真正有能力一下子终结三晋的乱世相的,分明是她的宁姐姐。
都是满口谎言的骗子罢了。
她咬牙心想:“再笑一下你们就都去死吧。”
可念头刚起,她却又极度惊愕地压下了这荒唐的念头。
是了。
她怎么会舍得杀、伤她那曜若日月的姐姐呢?
可是她们俩这!!!
就在她要按捺不住想要破窗而入时,一只温凉的手掌倏然覆上她握刀的手腕。
“卫霖。”那少女的声音从黑暗中浮出,温柔得像春水,却带着一丝诡异的压迫,“你想做什么?”
卫霖几乎是下意识地抽刀回身,却被少女轻飘飘握住刀身。
“别拦我——!”
卫霖怒意翻涌,压低声音呵斥,短刀欲出,眼中已燃起血色。
宁殊晴却笑了:“你要对我做什么?”
卫霖白皙的面容上怒意未散,拔刀出鞘:“你说呢?”
“你想想,你这来势汹汹破窗而入,”只见宁殊晴歪头,神情说不出的天真无辜,“她会厌烦谁?”
“是你这条捡来的野狗?是无端被你恐吓的文弱官员?还是......”
她居然带着卫霖的手抬升过来,刀锋轻轻抵住自己颈侧,笑容甜得令人不安,“‘不小心’受伤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