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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晋阳百姓依依不舍的目送与京城来使震惊未平的复杂心绪中,钦差的仪仗队终于在晨光熹微中,缓缓启程。
旗幡招展,护卫森严。
那柄由万民感念汇聚而成的万民伞,被郑重地供奉在队伍最前方,伞下的万千名签在晨风中无声摇曳,一路向东。
礼部郎中张昀坐在自己的马车里,却如坐针毡。
他时不时地,便会控制不住地撩开车帘一角,望向前方那辆最为宽大华贵的钦差座驾,每一次窥探,都让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一分。
——不成体统!
简直是不成体统!
那宁时,一个小小的本该与其他属官同乘的宁参军,竟能与谢大人同乘一车!
张昀一阵阵地喘不上来气。
快要气吐血了。
这宁无咎能不能懂点礼数!
何处来的山野村人!
“礼崩乐坏......”
他望着车前那柄象征民心的万民伞,忽然觉得那些飘荡的黄绸都在嘲笑他坚守的礼法。
这不成体统的样子真快把他气得快两眼一黑了。
他当时在晋阳万民面前以为那等僭越只不过是他眼花(他比较擅长自欺欺人)或者是偶发事件。
谁成想好日子还在后头。
一路上,他真的是将这份“不成体统”看了个淋漓尽致。
按照《大元通制·仪制》,钦差出行当“肃静回避,仪卫整饬”,随行属官非召不得近前。
可那宁参军倒好,非但与谢尚书同车共乘,就连途中休憩时也形影不离。
这日晌午,车队在孟县官驿打尖。
驿站早备下规制内的膳食:四菜一汤,皆是按《光禄寺则例》备办。
张昀正要上前侍奉,却见宁时从行囊里取出个油纸包,竟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烤红薯。
更令他瞠目的是,谢尚书非但不斥其违制,反倒接过那沾着炭灰的粗食,就着清茶细细用了。
“这......这成何体统!”
张昀攥紧袖中的《通制》,痛心疾首地低语,“便是布政使觐见,也该依制用膳......”
待到傍晚在平定州驿馆下榻,更荒唐的事发生了。
谢尚书在正房批阅文书,宁时竟抱着卷《山河舆图》径直入内,自顾自地在窗下软榻坐了。
当张昀捧着需要签押的公文求见时,正看见宁时歪在榻上打盹,谢尚书还顺手将披风覆在她身上。
“尚书明鉴,”张昀硬着头皮谏言,“按制,属官不该......”
“张郎中。”谢尚书抬眸,目光清凌凌地扫过他,“可是公文有误?”
只这一句,便让张昀所有劝谏都噎在喉间。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连半句指摘宁时的话都说不出——谢尚书根本不给任何人非议的机会。
最让张昀如坐针毡的是,即便在如此严整的仪仗中,宁时的存在就像个特殊的例外。
护卫森严?
她可以随意靠近车驾。
行程严密?
她总能在规制内找到自在的缝隙。
就连各地官员在辖境官厅迎送时,她也总是站在谢尚书身侧半步的位置,坦然接受着那些封疆大吏的恭敬目光。
张昀简直要疯了。
他无数次想上前,引经据典,向谢大人谏言,劝她爱惜羽毛,注意言官风评,莫要因一时之私,授人以柄。
可每一次,话到嘴边,一对上谢禛那双清冷无波的凤目,他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眼神说不出的可怖。
仿佛在说:我做事,何须你来置喙?
于是,张郎中便只能日复一日地,在“痛心疾首”与“敢怒不敢言”中,一路煎熬。
车队穿州过府,日夜兼程,不日,便已进入了巍峨险峻的太行山脉深处。
官道在此处骤然收窄,仅容两车并行。
一侧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峭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幽深峡谷。
仪仗队不得不放慢速度,护卫们的神情也变得警惕起来。
此地,便是素有“太行八陉之第五陉,天下九塞之第六塞”一称的井陉。
时已近黄昏,车队正行至一处名为“土门”的狭窄隘口,此地山势愈发险恶,道路崎岖,连日光都被两侧的高山遮蔽,显得阴沉而压抑。
就在张昀又想到宁时的僭越之举一阵胸闷气短之际——
“啊——!!!”
一声凄厉至极、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前方不远处的山道旁传来,划破了山谷的寂静!
整个车队,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护卫,几乎是同一时刻“唰”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将钦差的座驾团团护在中央。
张昀吓得脸色煞白,死死抓住车壁。
而宁时,几乎是在那声尖叫响起的瞬间,便已撩开了车帘。
只见前方数十步开外,一个衣衫褴褛、头发如枯草般纠结的女人,疯了一般从山道旁的灌木丛中冲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官道中央,正好拦住了钦差仪仗的去路。
她太瘦了,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手腕与脚踝处,都能看到被绳索或铁器磨损出的、深可见骨的黑色伤疤。
她的眼神,更是涣散而疯狂,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绝望。
“救我......救我......”
她用一种含糊不清的、嘶哑的声音哀求着,手脚并用地,朝着钦差的马车爬来。
紧接着,三四个膀大腰圆、面相凶悍的山野村夫,也从那灌木丛后钻了了出来。他们见女人拦了官道,先是一愣,随即便勃然大怒。
为首一个黑脸汉子,一个箭步冲上前,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那女人的背心,掺杂着粗重口音便破口大骂:“你这疯婆娘!找死不成!竟敢惊扰贵人!看老子不打死你!”
他说着,竟真的抡起砂锅大的拳头,便要朝那女人的头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