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马,一刀。
一伶仃人,一红鸯马,一抗倭刀。
一直言敢谏伶仃人,一红颜相赠红鸯马,一保家卫国抗倭刀。
繁城之下,声色犬马,却容不下一张说真话的嘴巴。
直言抗辩,不胜便死。
奈何造化弄人,项人尔既未胜,亦未死。
孤身离开这繁华表象下日渐腐朽的京城,远赴东南,去到那日思夜想的佳人侧,去到那铁马金戈的战场中。
马蹄哒哒,孤身远涉,背城独走,无人相送。
记得四年前,自己得罪权贵,被迫离京之时,尚有人相送。
叶一、水生、韩世、管成龙、孔翡、林开、田腾飞、杜二虎、胡十方,还有锦衣指挥使陆昭。
四年前,锦衣千户项人尔于严家酒宴之上,不屑与达官贵人们的淫乐腌臜之事同流合污,愤而离席,触怒了权臣严蕃,被迫离京。
行前,指挥使陆昭曾与之把酒长谈,言犹在耳:“今日叫你离开京师,远去东南,是为了保你的性命。太刚易折,好好磨磨你的脾气秉性,若再任意妄为,得罪权贵,神仙也保不了你。”
“世间有正义,这是入锦衣时,您教给我的。”项人尔年轻气盛,满脸不服。
“那我就再教你一句,莽撞的正义,只会害人害己!”
四年前,京城城门。
叶一、水生、韩世、管成龙、孔翡、林开、田腾飞、杜二虎、胡十方九人把酒相送。
这些出生入死的锦衣兄弟在城门口豪饮烈酒,摔碎的酒碗里,是“永为兄弟”的壮语豪言。
物是人非。
四年后,项人尔朝堂抗辩之时,指挥使陆昭亲口呵斥叫他退下;项人尔离京远去之时,城门寂寥,竟无一人相送。
走吧!佳人待郎归。
那里没有虚情假意,只有不离不弃的真情。
走吧!沙场等君回。
那里没有尔虞我诈,只有性命相托的信任。
策马独行。
四十里外,有山岗一座,树密林深。
林深好杀人。
密林中静的颇不寻常,竟无半声鸟鸣。
项人尔直觉敏锐,一进入林子,便起了警惕之心。
“驭……”
杀机已现,项人尔驻马,手摸向抗倭刀的刀柄。
静……
风吹林动。
一瞬间,九支暗箭自林中各个方位同时激射而出,皆指向项人尔。
拔刀乱斩,飞身下马,项人尔瞬息之间便从暗箭包围中脱困,同时左臂一挥,一只手弩自项人尔小臂上展开,弩箭立刻射向林中,便见一黑衣人“啊”的一声喊,从树上跌落,捂着被射伤的大腿痛苦呻吟。
见同伴被项人尔射落,又有无数暗箭射向项人尔。
项人尔就地翻滚躲避,并多次挥刀格挡,直被逼到一棵大树之后,才觉得臂上隐隐作痛,仔细一看,发现左臂已中了一记暗箭。
项人尔认得那枚暗箭。
那是锦衣手弩的标配弩箭,与他之前用来还击的弩箭别无二致。
难道说,在此地埋伏自己的,居然会是锦衣同僚?
愤而拔箭。
项人尔藏身于树后,看着淌血的左臂,大声疾呼道:“锦衣,监察百官,诛奸除佞,处朗朗乾坤,走光明大道,何时却沦为小人手中的暗箭了?”
见项人尔藏身的大树乃是暗箭的死角,隐藏于暗处的黑衣人纷纷现身,拔刀冲向项人尔。
项人尔以一敌多,抗倭刀“巨鲨”大开大合,阵阵刀影,声声金鸣,直打的枝摇叶落,尘飞土扬。
虽以寡敌众,却不落下风。
打斗之中,项人尔也已看清,除被自己弩箭所伤之人外,蒙面黑衣人另有八人,个顶个都是好手,武功不凡。
只因这几人用的都是项人尔无比熟悉的锦衣刀法,而长大的抗倭刀在捭阖之间,对锦衣短刀又有天然的压制作用,才能让项人尔在游斗之中占尽上风。
若非如此,项人尔纵然有三头六臂,也绝难在几人围殴之中从容游斗。
饶是如此,项人尔越发想见见几人的庐山真面目,看看锦衣之中,究竟是怎样的软骨头,竟甘做严蕃的鹰犬。
可是,想揭开几人的蒙面,却是十分不易的。
围斗之中步步杀机,项人尔每击退一人,便有几人补位攻击,项人尔疲于防备,无暇他顾。
胶着之中,项人尔突然看见那负伤倒地的黑衣人还躺在树下呻吟,心中顿有计较,且战且退,慢慢向那被弩箭射中躺在地上的黑衣人靠近。
待至那人近前,项人尔突然矮身,欲揭开那人的蒙面黑布。
不料项人尔刚有动作,其余八人似乎察觉到项人尔的意图,八柄明晃晃的锦衣刀朝项人尔矮下的身子一齐砍将过去。
情急之下,项人尔再顾不得那地上的黑衣人,急忙双手握刀横在头顶,八把锦衣刀齐刷刷砍在抗倭刀“巨鲨”长大的刀身上,巨大的冲击力沿刀身传遍项人尔全身,直将他打的单膝一跪,猛砸至地面,用尽全力与那八人抗衡。
一人之力,怎能敌八人合击之威?
见角力不可长久,项人尔当即大喝一声,全力震开八人,同时立刻变格挡为横斩,瞄准八人腹部,长刀一荡,逼得八人退避三舍,犹被长刀刺破黑衣,划伤了肚皮。
那倒地呻吟的黑衣蒙面人见同伴退走,再也顾不得呻吟,强忍疼痛抽出腰间锦衣刀,欲偷袭正在身旁的项人尔。
不料,此人刀未出手,手腕却先被项人尔一脚踩住,又见项人尔伸出左手,一把揪下自己蒙面的黑布。
“叶一?”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项人尔惊诧莫名,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踩着黑衣蒙面人手腕的脚。
见同伴露了相,其他人也不再隐藏,纷纷揭开面罩。
“水生?韩世?你们……”项人尔大惊失色。
没想到此番来杀他的,正是四年前城门相送,发出“永为兄弟”誓言的九人。
“指挥使陆昭呢?我要见他。”
说话时,项人尔心情复杂,目光却坚定无比。
“指挥使不想见你,”叶一在水生和韩世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道:“正是他派我们来杀你的,清理门户。”
“为什么?”项人尔举起抗倭刀,大声质问。
“你为什么要回来?”水生反问。
“为什么又偏偏要得罪那个严蕃?”韩世紧接着问话,目中有泪。
“难道严蕃无罪?难道就因为他身居高位,就不该伏法受诛?”项人尔更加大声地反问。
他神情激动,心中的正义却不曾动摇。
“该伏法受诛,”叶一回答:“可我们斗不过他。”
“所以你们就要杀我?”项人尔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开口道:“四年前,几乎是同样的场景,有九个人,不畏权贵,于京城城门与我把酒言欢,称兄道弟,如今你们却要杀我?”
“人都是会变的!”叶一回答:“当初的我们孑然一身,唯有一腔热血。”
“现在呢?热血不在,换了满身铜臭对吗?”项人尔咄咄逼人。
“现在我们有了家人!”叶一的声音不大,听到项人尔的耳中,却如同雷鸣。
毕竟,对于这一点,项人尔感同身受。
叶一指着身后的弟兄,喊道:
“管成龙。”
“到!”
“他的父亲上个月刚刚过了八十大寿,寿宴之上,老人家喜笑颜开,直言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将他从乡下接到京城享福。”
“孔翡。”
“到!”
“他半年前才结婚,妻子是城北柳二娘家的丫头,咱们当差时,没少去人家小店里讨热包子吃。”
“田腾飞。”
“到!”
“他孩子三岁了,见到我们,叔叔伯伯叫的亲切的很。”
……
“怎么,还要我说下去吗?”叶一顿了顿,接着说:“今天如果让你走脱了,我们几个连同家人,都要遭殃。”
项人尔手中的抗倭刀无力地垂了下去。
这把斩杀了无数倭寇的屠刀,却无法将刀锋对准自己的同胞。
面前的九人却并未趁机擒杀项人尔,他们纷纷举刀,对准的却是自己的脖子。
“孝与义,两难全,唯有舍身而取义,方能保全家人。”
九人说罢,提起锦衣刀,纷纷朝向自己的脖颈割去。
项人尔大叫停手,挥舞抗倭刀,冲入九人之中,刀影翻飞,几乎在一瞬之间,便将九人手中锦衣刀纷纷打落。
“你这是做什么?”叶一大叫道:“今日放了你,我们若不死,他们定会找我们家人的麻烦。”
“不会,”项人尔将抗倭刀插入马背上的刀鞘之中,对那马儿说:“红鸯,去找小诗,告诉她,不必等我了。”
马蹄达达,渐行渐远,带走了项人尔的思念和牵挂。
待马儿远去,项人尔面对九人,淡淡地说:“我死。”
九人听罢,并未多言,只是一起跪倒在项人尔面前。
残阳如血,遍地嫣红。
镇府司中。
严蕃正襟危坐,锦衣指挥使陆昭在屋中踱步。
一方被鲜血染红的粗布包裹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被送到镇府司中,呈到严蕃的面前。
木匣子里面盛着的,是一颗头颅。
“好,很好。”见自己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严蕃心满意足。
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想要揭开那木匣子,看一看那个朝堂之上胆敢与他争锋的脑袋。
“啪!”一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按住桌上的木匣子。
那是锦衣指挥使陆昭的手。
他看着严蕃,腾出的一只手中握着腰间的锦衣刀,双目血红,开口道:“严大人,他可是我最好的徒弟。”
严蕃却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拍了拍陆昭的肩膀,心平气和的开口道:“好了好了,陆指挥使,你的诚意,老夫已经收到了。”
说罢,严蕃心满意足地走出了镇府司衙门。
陆昭目送严蕃走远,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握刀的手才猛然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