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随佳偶,宝刀赠英雄。
老马识途,离开京城独自回家的骏马红鸯带回竹林中的,除了那把跟随项人尔征战多年的抗倭刀“巨鲨”,还有一封项人尔留给李诗诗的绝笔信。
李诗诗展信细读,心绪难平。
信的第一行字是:诗诗吾妻,卿卿如晤。
两行清泪自李诗诗的眼眶滑落,夫君项人尔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仿如昨日。
她接着向下看去:
诗诗吾妻,卿卿如晤:
此番进京,凶难险阻,九死一生。
若未归,则必死。
万莫赴京中寻我尸身,以免节外生枝,徒遭横祸。
家与国,两难全;情和义,挑一肩。
抗倭数年,岂忍因一己之私而罔顾国家之危,使百姓再陷于倭寇铁蹄之下?
故割儿女之私情,以使百姓爱其所爱,免遭离乱之苦。
欲舍此身躯,以死谏言,伸大义于天下,以求锄奸斩佞,复用忠良,拒倭寇于国门之外,守万家于疆域之内。
一腔热血,满腹忠肝,无悔无畏,唯独,唯独有愧于你。
十载守孤城,相随行千里。
深情厚谊,今世恐难偿还,来生必当有报。
夫:项人尔
李诗诗从骏马红鸯身上将绝笔信拿出,一字一句看过之后,手中的信纸却早已被泪水湿透。
待将眼泪哭干,李诗诗才去屋里寻了几件丈夫的旧衣,于篱笆院中立了一座没有尸身的衣冠冢,只求日夜相守,寄托情思。
项人尔身死之后,李诗诗本已心灰意冷,了无牵挂。
一日,她忽闻倭寇卷土重来,再夺海波城,复侵东南,以致人心惴惴惶惶,百姓寝食难安。
李诗诗知夫君项人尔将平倭荡寇视作平生之志,不忍丈夫白白牺牲,使一腔热血付诸东流。
她承夫遗志,散尽家财,穷极人力,搜山检海,方才找到戚弘毅的行踪。
因此,便有了渡口的那一幕。
看着项人尔的坟茔,戚弘毅淌泪不止,心中愤恨难平。
忽的,戚弘毅竟面向坟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战友之情大于天。
血染沙场中,泪洒将军面。
陈忘等人面对此番景象,亦默不作声,低头闭目,静静地为项人尔哀悼。
哀默寂静之中,突闻一声刀鸣。
众人顿时警觉,循声而望,竟是李诗诗忽然伸出手,猛地拔出了插在丈夫坟茔之侧的那一把抗倭刀。
“诗诗姐”,
“李姑娘”……
看着李诗诗提刀在手,众人一片惊呼,生怕她因伤心过度,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来。
然而,此时此刻,李诗诗却显得分外镇静。
她将长刀一横,持在手中,随即面向戚弘毅,开口道:“将军,夫君带我离军隐居之后,常常怀抱此刀长吁短叹。每念及旧日军中袍泽,便言此刀乃将军昔日铸造,赠予夫君,专门用来克制倭刀,未曾想倭寇未绝,此刀竟先无用武之地。每念及此,夫君往往神情落寞,满腹忧愁,似英雄气短,若壮志难酬。”
言及此处,李诗诗闭目凝神,似在追忆往事。
待将一双美目睁开,李诗诗竟“扑通”一声,跪倒于戚弘毅身侧,并双手奉刀至戚弘毅身前。
她高声呼道:“诗诗只恨自己是一介女流,不能代夫君上阵杀贼。今愿承夫遗志,还此抗倭刀于戚将军,只盼将军能携此刀于沙场之上,平倭荡寇,了却夫君生平之志!”
戚弘毅本在墓前祭拜,见此情形,急忙伸出双手,扶李诗诗起身之后,才从她手中接过那一把抗倭刀。
戚弘毅持刀在手,向李诗诗承诺道:“项夫人请放心,戚某定以此刀斩断倭酋之首,以告慰袍泽兄弟在天之英灵。”
祭拜罢,李诗诗留几位好友用饭,谈及一路经历及项人尔生平之事,又引得无限唏嘘感慨。
众人皆恨朝堂晦暗不明,皇帝亲佞远贤,致使奸臣当道,忠良无路,内有忧患,外伺强敌,北地胡人虎视眈眈,西南藩王拥兵叛乱,就连承载倭寇那样的蕞尔小国,都敢远渡重洋,来犯东南。
更为讽刺的是:当此世风之下,戚弘毅率堂堂之阵,正正之师,平倭荡寇,安定东南的大义之举,竟需用贪财行贿的方式,方得让朝中权贵免于掣肘,使自己的抗倭之志有些许用武之地,更遑论宵小之辈只需小施谋略,便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黜一代名将,杀敢谏忠良。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在朝中佞臣眼中,名震东南的戚弘毅戚大将军,也不过是好用一些的良弓走狗而已。
此番戚弘毅起复,重掌军事,不过是因为倭寇卷土重来,为防止事情不可控制,权贵急欲用戚弘毅尽除倭寇,来掩盖其通倭之罪罢了。
荡寇有力不表其功,平倭不利必彰其过,用之即来,不用则弃。
权贵们躲在后方钻营取巧,那些磨人心智的本事,倒是用的滚瓜烂熟。
浸淫官场多年,戚弘毅当然明白这些蝇营狗苟。
可是,明白又能如何?
戚弘毅明知自己不过是奸佞眼中的良弓走狗,却别无选择。
不,也许有的选。
他大可以养寇自重,扩大兵权,反逼朝堂,清君侧,除奸佞。
可这样做了,岂非要纵容倭寇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若如此,东南百姓何辜?
若如此,他与朝中奸佞何异?
戚弘毅仍记得当初辞官将行之时,东南百姓沿街相送,自己曾当着他们的面竖剑立誓:今我留剑于此地,若倭寇再犯东南,我即便孤身一人,也必来此取回宝剑,抗敌平倭,不负众望。
他怎么忍心违背当初的铮铮誓言?
又怎么忍心百姓们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剿除倭寇,还东南百姓太平安宁。
戚弘毅决心已定,必当临危受命,一往无前。
倭寇们的末日即将到来。
很快,竹林中的简单一餐便用完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相随一路,便是有缘有份,可人各有其道,总有离别之时。
陈忘等人欲向北行,至墨堡送杨延朗母子团聚,而在此之前,会经过桃源村。
据陈忘所言,他的师父正在此处隐居。
十年前的那些恩怨故事,似乎逃不开陈忘那个从未听闻过的所谓“师兄”,若师父尚在人世,正好借机一问究竟。
戚弘毅则向南,入宁海卫,先攻海波城,再渡闻涛岛,平寇东南。
相随而来的白虎堂沙不遇及玄武门孔双索亦相随而去,以海鲨帮和玄武门的力量,补充宁海卫水军的缺失,以求全歼倭寇,不容一人逃脱。
李诗诗独守小院,目送两拨人先后离去。
竹林小院之中,只剩李诗诗一人,红鸯一马,孤坟一座。
关闭竹门,回看小院。
竹屋俨然,果树环绕,菜畦齐整,鸡鸭成群……
这一切,都是项人尔用双手一点点打造而成。
是他留给她的温柔。
李诗诗抱紧怀中的锦衣刀,似乎那刀身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李诗诗摸了摸脖子上的白玉小鱼,似乎那上面还留有他的一缕残魂。
提笔蘸墨,李诗诗展开一方宣纸,书以寄情:
万物有灵,草木含情。
新屋刚成故人离,唯有寒蛩鸣。
当时音容笑貌,历历心间,过眼散作烟云。
而今草木寂,孤坟立,惟愿长相守,却总长相离。
料天妒有情,离多聚少,不教人终老。
愿祷轮回庙。
前世遇你,今世逢你,来世还是你。
宣纸墨迹未干,李诗诗又取来一支火折,将之燃为飞灰,祭在灵前。
骏马红鸯似也触景生情,一步一伤怀,缓缓踱步到李诗诗身边,用脑袋轻轻地蹭着她的身体,试图给予主人些许安慰。
李诗诗温柔地抱紧了马脖子,凑到那马儿的耳边轻轻耳语道:“红鸯,这一世,咱们就在这里等他,好不好。”
红鸯似有灵性,点了点头,自鼻中喷出一团白雾,在阳光下升腾又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