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金色晨曦刚褪去夜的墨色,一阵密集而有规律的“哒、哒、哒”声便在布满灰尘的窗玻璃上响了起来。
这声音像只孜孜不倦的铁嘴啄木鸟,将乔林从混杂着金色麦田和刺鼻烟尘的混乱梦境中啄醒。
他迷蒙地睁开眼,透过污浊的玻璃,看到一根细长的木杆在窗外晃动,顶端的胶皮或木块正顽强地敲击着——这就是“叫醒工”。
刹那间,乔林仿佛能听见体内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咔哒”一声嵌入轨道,被这工业时代冰冷而精确的时间齿轮牢牢卡住。
在家乡,日影东斜是起身的信号,布谷啼鸣是播种的号角。
但在这里,闹钟是稀缺品,远方的钟楼声也模糊不清。
叫醒工——这些廉价的人体闹钟,靠着脚力穿梭于十几栋连排屋之间,用杆子戳醒一个又一个梦乡。
一周仅需七枚铜第纳尔,即使由一屋子人分摊也不到一个铜板,就能确保血肉之躯不被工厂巨兽吞噬。
这份营生,往往是女人或半大孩子补贴家用、挣点零花的途径。
别嫌它低廉——想想工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和腰间的记时本,迟到?
轻则被克扣半日工资,重则滚出工厂大门。
这“嗒嗒”声,是比家乡公鸡更不容违逆的生存倒计时。
正当乔林试图从那狭小的角落爬起时,窗外的敲击声非但没停,反而更急促了。
黑暗里猛地响起一声暴躁的吼叫,如同睡醒野兽的咆哮,“够了,小鬼!我两只耳朵都听见了!滚开!”
是同屋那位叫费里尔的工友,他喘着粗气,嘴里嘟囔着不堪入耳的咒骂。
“哐当。”
一声砸开那扇薄如纸板的木门,听到这分砸门和咒骂,叫醒工终于离开了。
弗兰米这时才慢悠悠坐起来,对着乔林的方向干笑两声。
“嘿,新来的,别愣着,赶紧起来。”
“你不亲口吱一声‘醒了!’,他们能把窗户敲个不停,不过嘛……”他打个哈欠,摸索着套上同样油污发硬的外套。
“这‘敬业精神’,倒是该死的可靠。快收拾,工头那老秃鹫的眼睛可毒,盯时间就跟盯他金表似的,迟到半分钟都够你喝一壶的!”
“浪费时间是可耻的”——弗兰米说出的这句嘟囔后,立刻跳下了床。
对于这句话,乔林在日后血汗交融的生涯里体味得刻骨铭心。
能拥有一块怀表,在工人阶层里简直是老爷般的尊贵标志,更代表着“可靠”——这是比力气更稀缺、也更值钱的品质。
它代表你是一个守时,有时间观念的可靠之人,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浪费金钱。
工厂刺耳的汽笛声撕裂清晨的沉寂,宛若魔鬼的集结号。
乔林跟着弗兰米汇入一片灰色的人流,像无数细小的沙砾,被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涌向那座冒着滚滚黑烟的棉纺厂。
工业时代迅猛生长的毒瘤,密密麻麻地扎根在克罗斯贝尔各处。
弗兰米熟门熟路地穿过厚重铁门上小开的工人通道,只给乔林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乔林则和几十个与他一样面黄肌瘦、惴惴不安的身影,被拦在了冰冷空旷的厂区前坪。
料峭的寒风卷起地上的煤灰,灌进他们单薄的领口,足足煎熬了半个多小时,一扇侧门才“咣当”打开。
一个裹着厚呢子外套,沾着油腻污渍的工头背光站在门口。
谐谑般的目光扫过这群冻得缩头缩脑、神情麻木的“人牲”,满是疤痕的脸上刻着深深的不耐和一股掌控生死的倨傲。
他浑浊的眼珠在人群里扫了几下,指关节粗大的手指随意地点了几下,“你、你、那个黄头发的、还有那个高个的愣小子……进来!别磨蹭!”
没有面试,没有合同,没有任何契约文书,甚至连具体职业描述都没有,乔林就被工头带到了生产车间。
就这样,像被购买的牲口一样,被驱赶着进入了那轰鸣声源头的地狱核心。
车间像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沼泽洞穴。
空气湿热得能拧出水来,这是为了让纤细的棉线不易断裂而特意营造的环境。
穿过高大窗户射进来的几缕阳光,照亮了真相——空气中悬浮着的并非水汽,而是亿万闪烁着微光的棉絮,它们如同永不停止的微型雪暴,弥漫整个空间。
乔林很快感到喉咙发痒,鼻腔里塞满了这些细小的绒毛。
然而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对于乔林来说,最可怕的是声音。
几十台动力织机以极高的频率撞击着、嘶吼着、轰鸣着。
巨大的声浪和震动让脚下的木质地板都在颤抖,乔林觉得自己的骨头缝、牙齿、耳膜都在随着机器共振,仿佛整个身体都要被撕碎拆解。
这绝非劳作的声音,这是吞噬生命的噪音。
按照工头的吩咐,他开始跟着其余工人学习。
按照“规定”工厂学习期间是不发工资的,这个学习时间通常不固定,但一般时间不会太长也不会太短,大约是几天或者几周。
在工作的期间,工头会监视巡逻每一个车间,他会确保没人偷懒。
工头在车间是绝对的权威,他的一句话便可决定大部分人的去留,也能从工资里扣掉一部分。
因此没人敢在工头的眼皮子底下捣乱。
不过,工头虽然表面上威风,实际也不过是和他们一样的工人,凭借多年的经验和一点点运气爬到这个位置。
这么一想的话,倒也没那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