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凌晨六点,天色已然泛白,晨光熹微中,皇帝的轿辇抵达了毓庆宫门前。宫门早已开启,伴读们早已在室内晨读。
小李子服侍凌霄下了轿辇,却没有立刻走进正殿。
凌霄停下脚步,转向一直跟在轿辇旁、手里已空的太监小安子。此刻,凌霄脸上略带困倦的面容已被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和思虑取代。
他招了招手,将小安子唤至近前,压低声音,清晰地吩咐道:
“小安子,你现下不必在此伺候了。朕交给你两件事,需时刻留心。”
小安子立刻躬身,竖起耳朵,神情专注。
“第一,你需随时留意着长春宫那边的动静,尤其是皇太后的病情变化,若有任何反复,立刻来报与朕知晓,不得延误。”
“嗻!”小安子低声应道。
“第二,”凌霄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也要注意内务府那边的动向。看看皇太后是否派了李总管去内务府,传旨给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绍英,让他按朕方才在长春宫提议的那样,向民国政府拟定回函。一旦有消息,可在朕午休时来报。”
这番吩咐条理清楚,心思缜密,既关乎太后的健康,也关乎那件迫在眉睫的政治表态。
他将这个沟通内外、传递消息的重任交给了相对机敏且长期负责养心殿内外事务的小安子。
“奴才明白!万岁爷放心,奴才定当寸步不离,眼睛耳朵都支棱着,一有消息,立马来回禀万岁爷!”小安子语气坚定地领命。
“去吧。”凌霄点了点头。
小安子不再多言,利落地打了个千儿,转身便沿着宫道,快步向着长春宫和内务府所在的方向小跑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与宫墙的拐角处。
安排妥当后,凌霄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走进了毓庆宫的正殿。
窗外,是逐渐明亮的天空;窗内,年幼的皇帝即将开始他雷打不动的学业。
然而,他的心,却有一半系在了那座弥漫着药香的长春宫,以及那即将决定他们母子如何回应外界风暴的一纸回文上。
紫禁城新的一天,就在这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氛围中,正式开始了。
毓庆宫正殿内,晨光透过细致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规整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书墨的清香,与长春宫的药味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皇帝凌霄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木大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书籍和朱批。在他两侧稍后的位置,分别坐着四位年龄相仿的伴读少年。
帝师袁励准坐在皇帝对面的一张较小的书案后,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讲解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的微言大义。他时而提问,时而引经据典。
课堂的气氛庄重而略显沉闷。
凌霄努力集中精神,跟随师傅的讲解,偶尔也会开口应对一两个问题,回答得虽不算精彩,却也中规中矩,显示出平日训练的功底。
然而,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凌霄的眼神偶尔会飘向窗外,或者不自觉地摩挲一下手中的玉扳指,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下,显然还压着长春宫带来的重重心事。
伴读们更是神态各异。
溥杰听得最为专注,几乎目不转睛;
毓崇则有些坐不住,眼神时不时瞟向窗外枝头跳跃的鸟儿;
溥佳则低头默默记诵,显得沉稳内敛。
他们既是皇帝的学伴,某种程度上也是这深宫学海中的“同窗”,共同构成了这末世皇宫中一道独特而略带哀伤的风景。
——一群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年,却被禁锢在这方寸天地,背负着各自家族的期望与一个时代的沉重阴影,进行着日复一日的课业。
整个课堂里,只有袁师傅平缓的讲书声、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宫人行走的脚步声。
这表面的宁静与有序,仿佛一道薄薄的帷幕,勉强遮盖住了皇帝内心以及这座宫殿之外正在涌动的暗流。
直到午时的钟声响起,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才被打破。
午时已至,毓庆宫内的课业暂告一段落。四位伴读的王公子弟恭敬地侍立一旁,等候皇帝先行离去。
凌霄放下手中的书卷,脸上带着一丝课业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
他刚站起身,首领太监小李子便适时地近前低声禀报:“万岁爷,小安子在殿外候着了。”
凌霄眼神微动,点了点头:“让他到侧殿回话。”
侧殿内,陈设简单,不如正殿课堂那般庄重,更便于私下奏对。小安子见皇帝进来,立刻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起来回话。”凌霄在一张紫檀木椅上坐下,目光落在小安子身上,“长春宫和内务府那边,情形如何?”
小安子站起身,依旧微躬着腰,口齿清晰地回禀道:“回万岁爷,奴才一直留心着。长春宫那边,皇太后娘娘凤体今日尚无大碍,御药房送去的药都已按时服用,气息比清晨时更平稳了些。”
他略一停顿,继续禀报关键部分:
“今日巳时初(上午9点),皇太后娘娘吩咐长春宫的李总管,亲自去了一趟内务府值房,宣读了太后口谕。”
“之后,内务府总管马佳大人便按照谕旨,即刻拟写了给总统府的回函。拟妥后,马佳大人亲自随着李总管返回长春宫,请出皇太后宝印,在回函上用印。”
“奴才打听得真真的,在午时(中午11点)之前,这封加急的回函就已经送出紫禁城,往总统府去了。”
小安子将过程叙述得简洁明了,时间、人物、关键环节一丝不差。
凌霄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放在膝盖上的小手,几不可察地松开了微微攥着的拳。
“嗯!好,朕知道了。”他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你差事办得妥当,下去歇着吧。”
“嗻!谢万岁爷!”小安子再次行礼,躬身退出了侧殿。
侧殿内只剩下凌霄一人。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那强装的镇定终于稍稍放松。回函顺利送出,意味着他们母子至少在明面上,已经按照预想的步骤,对袁世凯的“敲打”做出了最“恭顺”的回应。
这就像是在惊涛骇浪中,终于将一块压舱石抛入了水中,虽然无法平息风浪,但至少让这艘飘摇的小船暂时稳住了些许。
凌霄站起身,目光透过侧殿的窗格,望向长春宫的方向。
皇额娘暂时无恙,回函也已发出,这半日悬着的心,总算能稍稍放下一些。
然而,他也明白,这仅仅是暂时的应对,总统府那边会作何反应,依旧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但无论如何,眼下,他总算能暂且喘口气,去面对下午的课业,以及这深宫中,漫长而未知的未来了。
凌霄思忖片刻,觉得此刻正是推行宫内采购新制的时机。太后那边既已安定,回函也已发出,该把精力放回内务整顿上了。
凌霄转头对侍立在侧殿外的小李子喊道:
小李子!
小李子快步进入侧殿,皇上有何吩咐?
去内务府给总管大臣传话,就说朕的意思《内务府采购章程》拟好后暂不公布。
让总管大臣可以派人去通知各个皇商了,朕要先行召见长期与内务府合作,为紫禁城提供物品的各大皇商,两日后在养心殿暖阁觐见。
凌霄稍作停顿,又补充道:
让马佳绍英把此前因需土地清丈和内务府改革而重新梳理清算的账册,把其中有关内务府对外采购的账册,尽数单独罗列,以备届时朕要核验账册报价。
凌霄略沉吟,如今的内务府官员都是才更换上任,应该不至于如此快就内外勾结。
小李子正要领命而去,却见皇帝忽然开口吩咐:
且慢,朕另有口谕。
着内务府大臣即刻专门安排官员将此前民国特派员封存的各库房账册,尤其是广储司的各库账册瓷器、缎匹、粮食等,所有出入价格进行摘录成册并呈报养心殿。
小李子领命而去。
凌霄独自在毓庆宫侧殿踱步。
窗棂外的日影缓缓移动,映在他微蹙的眉间。这些皇商与内务府盘根错节的关系,他心知肚明——毕竟自幼知晓鸡蛋三十两银的掌故长大。
若以为天威稍加震慑便能令其改弦更张,未免太过天真。
小安子。
凌霄忽然驻足,你去紫禁城各库房,将常供的米面粮油、时鲜瓜果、各色调料,每样取两份放置养心殿。记住——少年皇帝的声音陡然沉静,要从不同库房分别提取,莫要惊动任何人。
待小安子领命而去,凌霄刻意从多宝格取出一本书籍(一本介绍各地风土人情,粮食作物的杂书。),看似漫不经心似的翻阅查看。当值的太监们垂手侍立,却不知皇帝正默默思索着各类粮种的色泽纹理。
朕倒要亲眼瞧瞧,三两银子的茯苓糕与三十两的究竟差在何处。
内务府采购的鸡蛋和民间的鸡蛋又有什么差别?
凌霄露出了一丝令人难以探究的玩味。
凌霄唇角泛起与年龄不符的冷笑,既然要谈价钱,总得先知道朕吃的究竟是什么。
片刻后,凌霄神色疲惫,在侧殿内卧榻午休。
约莫半个时辰后,小安子带着几个小太监抬着十余个锦盒,穿梭于紫禁城内各个库房之间。
但见东北黄米与江南各色香粳并列,塞外胡麻与京郊油菜相映,最妙的是两筐冬笋——一筐笋衣金黄如琥珀,一筐却带着未洗净的春泥。
各种米面粮油食材,各色蔬菜瓜果,小安子都命小太监各取了两份。
“将这些都仔细收好,先行送至养心殿后殿静室。”
小安子,目光仍停留在那些色泽不一的米粮上,“着两名稳妥人看守,未经皇上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以待皇上查验。”
这一连串安排条理分明,从暂缓章程到亲自约见皇商,从核对账目到库房实物对比,显见是经过深思熟虑。
今早太后病榻前的惶惑已化作此刻的决断——既然袁世凯的刀悬在头顶,就更要在紫禁城内立起规矩。
总统府居仁堂 西式办公室内。
午后斜阳透过窗户,在柚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光栅。
袁世凯穿着北洋常服,未系领扣,正倚着宽大的橡木办公桌翻阅军报。侍从官悄步近前,将一份盖有清室黄绫封套的文书轻轻放在桌角:“大总统,紫禁城的回函到了。”
袁世凯“嗯”了一声,眼皮未抬,待批完手中急电,才伸手取过。他撕开封套的动作慢条斯理,像拆寻常公务文书。展开内页时,目光先落在末尾那方殷红的“皇太后宝印”上,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他读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当看到“深居宫禁,恪守优待条件,于外间逆谋毫不知情”等处,鼻腔里轻轻透出一声气息,说不清是轻笑还是冷哼。读到“恳请严查余党,以正视听”时,他将文书稍稍拿远了些,眯起眼睛,仿佛在鉴赏某种有趣的物件。
阅毕,他没有立即放下,而是用指节有节奏地叩着纸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阳光恰好移到他半张脸上,照得那双眼深沉难测。
“幼稚。”他忽然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让垂手侍立的秘书绷直了背脊。
但随即,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慵懒的满意神色,将回函随意往桌上一抛,纸张滑过光洁的桌面,恰好停在了一叠待批公文之上。
“皇太后……倒是比我想的还要胆小。”他向后靠进高背皮椅里,转动椅子面向窗外,“也是,孤儿寡母的,除了服软,还能怎样。”
侍从官试探着问:“大总统,是否需要拟写回执,或进一步……”
“不必。”袁世凯抬手打断,目光仍望着窗外中南海的粼粼波光,“敲打的目的达到了就行。他们既然认清了形势,懂得摆正位置,眼下就够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紫禁城那边的动静,还是要照常盯着。尤其是那个小皇帝……听说,近来在宫里折腾内务府?”
“是,据报确有整饬用度之意。”
袁世凯闻言,脸上第一次露出明显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玩味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让他折腾去吧。把心思放在针头线脑上,总比胡思乱想要强。”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这孩子,倒是比他娘有点意思。可惜了……”
后半句叹息轻不可闻,消散在午后寂静的阳光里。他不再看那份回函,仿佛那已是无关紧要的旧闻,转而伸手拿起了下一份关于各省裁军的报告。
居仁堂内,只有翻阅文件的沙沙声。那份承载着紫禁城惊惶与妥协的黄绫文书,静静地躺在堆积如山的案牍之上,迅速湮没在更紧迫的民国国务之中,仿佛从未掀起过一丝涟漪。一切,果然都未曾脱离他的掌心。
小李子回到毓庆宫时。
毓庆宫正殿里,鎏金珐琅熏笼吐着缕缕苏合香。皇帝凌霄正倚在紫檀木嵌螺钿的炕桌旁,执笔书写课业,整理当日功课,完成师傅布置的作业,再次背诵重点内容,只等师傅检查无误后,方可散学离去。
午后的日光透过蝉翼纱窗,在他石青色常服袍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帘外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小李子在殿门口左右观望,见大殿内只有皇上及诸位伴读,帝师不在。
“万岁爷,”小李子躬身入内,在隔三步远的地方打下马蹄袖,“奴才往内务府传过旨了。”
凌霄笔尖未停,只从喉间应了一声:“嗯。”
“总管大人跪聆圣谕后,回说——”小李子稍稍抬了声音,字句清晰得像玉珠落银盘,“昨日已将承办宫禁粮秣采买的皇商名录理妥了,共有六家,俱是百年以上老字号,米面油盐、时鲜瓜果各分门类列了细单。”
小李子略顿,见皇帝端起霁蓝釉茶盏,才接着说,“总管大人说,万岁爷既有明旨,他即刻就督率广储司准备出入宫廷的腰牌凭证,寅时前必把腰牌制备齐全。另拣了三名稳妥太监,申初刻出神武门分头传召各皇商,后日卯时便可开始递牌子呈样。”
殿内静了片刻,只闻西洋座钟齿轮轻响。
凌霄搁下朱笔,接过小李子适时递上的热手巾,缓缓揩了揩指尖丹砂。明黄绦子在他腕间微微一晃:“马佳绍英办事,到底还是老道,朕还是放心的。”
“总管还让奴才回禀,”小李子趋前半步,声音压得更柔,“说这回挑的商号里,有几家是咸丰朝就领过内务府印照的。其中‘丰泰号’程家,祖上在木兰围场给圣祖爷献过鹿血糕,老太妃们的小厨房如今还用着他家的胭脂米。”
皇帝唇角极淡地一扬。他目光投向窗外,毓庆宫院里的古柏正将苍劲的影子投在金砖地上。
“知道了。”凌霄将手巾放回缠枝莲托盘。
殿内重归寂静。
凌霄回到养心殿时,暮色已染上琉璃瓦。他忽然朝窗外问了句:
“小李子,你说那程家的鹿血糕,究竟什么滋味?”
小李子侍立在一旁:“奴才愚钝,只听说要用热鹿血现调八珍粉,怕是……腥气重得很。”
凌霄轻笑出声,袖口龙纹在渐暗的天光里泛起细金微芒。
“是了,”他自语般喃喃,“祖宗们驰骋射猎的胃口,咱们终究是学不来的。”
晚霞顺着琉璃瓦流淌下来,皇帝忽然问道:“小安子呢?他的差事办的如何了?”
凌霄特意前往养心殿静室,见那些米面油粮已按品类码在黄绸覆盖的长案上。
御稻米与常供粳米并列,前者粒粒莹润如珠,后者却掺着碎末。
小安子呢?凌霄对看守的小太监问话。
回皇上,安公公此刻正领着小的们从不同库房领取物品呢!
皇帝捻起几粒糯米在指尖搓磨,“这就是小安子从紫禁城各个库房取来的不同稻米?”
待管事太监战战兢兢捧来锦盒,凌霄将十几种米样一一亲手查验。有的稻米的米色暗淡,有的米粒残缺,唯有为数不多现用的贡米晶莹饱满。
皇上这几种米样,是咱们奴才日常食用的。
小皇帝唇角浮起极淡的弧度,转头对小李子轻声道:“明日不必在朕跟前伺候,你领了出宫的腰牌,就去这北京各种店铺,按照小安子从各个库房取得样品成色,一模一样去采买一份,记得备注好每样物品的购买价格。”
至于那些贵重的鲍鱼,燕窝,鱼翅,海参等,你只管在那些店铺中打探一番,询问价格,成色即可。
嗻!奴才谨记皇上吩咐。
微风穿庭而过,将御案上那叠崭新的皇商名录吹开几页。墨迹未干的“丰泰号”三字下,朱笔画了个极浅的圈。
而少年皇帝已然在盘算,如何让两日后的会面,变成照见紫禁城积弊的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