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凌晨三点。
紫禁城还沉浸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万籁俱寂,只有巡更太监单调而悠长的梆子声,穿过重重宫墙,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回响。
养心殿后殿,皇帝的寝宫内,温暖而静谧,空气中还残留着安神香料的淡淡余韵。小皇帝溥仪正深陷在柔软的被衾中,睡得正沉。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恭顺却又不容置疑的声音,在龙床边响起。
首领太监小李子谨遵昨晚皇帝的吩咐,计算着分秒不差的时间,准时来到了榻前。
他微微躬着身子,脸上带着微笑柔和的表情,像极了一位知心可人的大哥模样。
“万岁爷……万岁爷……时辰到了,该起了。”
凌霄在睡梦中被惊醒,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下意识地将脑袋往温暖的锦被里缩了缩,还想抓住那点残存的睡意。
这几乎是每个清晨都会上演的拉锯战。
然而,小李子并没有给他赖床温存的机会。见皇帝没有立刻起身,他稍稍提高了音量,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催促:
“皇上该起了,今早还得去探望皇太后,切勿耽搁了时辰。”
“此外今儿个有毓庆宫的功课,可不能误了时辰。昨儿个师傅布置的书还得再温习一遍呢。”
这话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凌霄的睡意。
他昏沉的脑子里,猛然惊醒,意识回笼记起了今日排列的诸多要事。
今早得去向皇额娘请安,看看皇额娘究竟身体如何了。看看袁世凯发来的咨文究竟写了些什么?
还有昨日下午在毓庆宫里,帝师袁励准布置下的课业,以及那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圣贤书。
一种混合着厌倦和无奈的情绪涌了上来,但他知道,反抗是徒劳的,这更是自己的责任。
凌霄有些不情愿地,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下,然后才慢吞吞地,像一只被强迫离开巢穴的幼兽,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从被窝里坐起身来。
“小李子,快!服侍朕洗漱。”
几乎在凌霄坐起的同一瞬间,寝宫内仿佛被按下了启动开关。
原本静立如雕塑般的宫女太监们立刻悄无声息地行动起来。两名宫女上前,轻柔而利落地为他披上预暖好的便袍;另一名太监已端来了温水和青盐;还有一人捧着手巾,躬身伺候在侧。
凌霄茫然地坐在床沿,任由他们摆布。
温热湿润的毛巾敷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但他整个人仍被浓浓的睡意和一种身不由己的麻木感包裹着。
他听着宫内细微的脚步声、水声、衣料的摩擦声,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那片尚未透出一丝光亮的漆黑天幕上。
新的一天,就在这千年不变的、刻板而冰冷的程序中,开始了。
而他,这个曾经天下名义上最尊贵的天子,甚至连多睡一刻的权利都没有。
洗漱完毕,宫女为凌霄换上了一件较为正式的蓝色江绸常服袍,虽不及朝服隆重,但去见皇太后已是足够的恭敬。
凌霄挺拔的身子被包裹在略显修身的袍服里,脸上还带着刚被唤醒的温晕。
小李子则在身后精心为凌霄梳理发小辫子。
凌霄忽然想起一事,抬头问向首领太监小李子,语气里带着慎重认真,问道:“小安子去监督御膳茶房为皇额娘准备药膳了吗?”
小李子立刻躬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回应得滴水不漏:“回万岁爷的话,安公公早早的就去了,亲自在那儿盯着呢,火候、分量,定不敢有半分差错。皇上您就放心罢,误不了您向皇太后尽孝的心意。”
听到确切的回答,凌霄似乎安心了些。他点了点头,那稚嫩的脸上显示出几分沉稳,像是要履行一项极其重要的职责。
“那就好。”凌霄小声说了一句,随即提高了些音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子口吻,梳好了吗?今儿的事儿还多着呢!
“皇上好了”
“那就摆驾,长春宫。”
“嗻!”小李子利落地打了个千儿,随即转身,那尖细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在养心殿前响起:
“万岁爷起驾——长春宫——!”
声音如同涟漪般传开。
早已候在殿外的御前太监、侍卫、掌灯太监等人闻声而动,迅速各就各位。
两排贴身的御前太监手提羊角宫灯,微弱的灯火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摇曳,勉强照亮脚下冰冷的青石板路。
凌霄被簇拥着,坐上了早已备好的明黄色轿辇。
轿夫稳稳起轿,仪仗虽比正式朝会简省许多,但依旧保持着皇家的气派与规矩,一行人沉默而有序地穿过一道道宫门,向着长春宫的方向迤逦行去。
轿中的凌霄,还在心里默念着等会儿要向皇太后请安的话,怎样才能安抚皇额娘?想着要亲自服侍皇额娘用完药膳才算尽到了孝心。
全然不知,他正要前往的长春宫,此刻仍被昨日那场政治风暴的低气压所笼罩,而他那位名义上的母亲,正因为那场惊吓,可能正心力交瘁,难以安寝。
这清晨的尽孝之行,在残酷的现实背景下,显得既温馨,又格外令人心酸。
皇帝的轿舆在长春宫门前稳稳落下。几乎是同一时刻,另一侧宫道的转角处,也出现了几个匆匆而行的身影。
为首的是养心殿首领太监小安子,他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多层食盒,走得又快又稳,显然是为了保证药膳的温度和品相。
见到皇帝仪仗,小安子眼前一亮,立刻加快脚步,赶到近前,利落地甩下马蹄袖,领着两个小太监就地跪下请安: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圣恭安!”
刚被扶下轿的凌霄,目光立刻被那熟悉的食盒吸引。他见小安子如期而至,沉稳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的前半部分。
凌霄微微颔首,声音尚带童稚:
“起来吧。药膳……可都妥当了?”
“回万岁爷,都妥当了!”小安子站起身,依旧躬着腰,脸上带着讨好的、让人放心的笑容,“御膳茶房严格按照太医方子,文火慢炖,一刻未敢懈怠。奴才一路紧赶,正是怕误了皇上您侍奉太后进药的时辰。”
凌霄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透露出满意。他转身,看向长春宫那扇清晨中显得格外沉重的宫门。
小李子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通传:
“皇上驾到——!”
宫门应声从内开启,长春宫的总管太监李公公已带着几名太监宫女在门内跪迎。
凌霄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袍袖,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小安子则立刻示意身后的小太监,三人低着头,迈着碎步,悄无声息地紧跟在皇帝仪仗之后,一同进入了长春宫。
这一行人,皇帝走在最前,身后是日常随侍的太监,再后面是提着食盒的小安子等人。
他们步伐轻缓,却带着一种宫廷特有的、刻板的秩序感,融入了长春宫清晨那弥漫着药香与压抑气息的氛围之中。
皇帝的孝心与太后的病体,在这黎明时分,于这座宫殿里悄然交汇。
一行人踏入长春宫庭院,四周一片阒寂,与往常并无二致。
宫女太监们各司其职,或静立廊下,或轻手轻脚地做着清扫,但空气中却仿佛凝结着一层无形的沉重,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见到皇帝进来,众人纷纷跪地行礼,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殿内之人。
长春宫总管太监李公公早已疾步迎上,在凌霄面前深深叩首,压低了声音禀道:“万岁爷圣安。太后娘娘……昨日歇得晚,此刻还未醒转。太医开的安神汤药,御药房已煎制好,正用文火温着,只待娘娘醒来,便可即刻进服。”
凌霄闻言,小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要去后殿探望,而是径直走向正殿。
在正殿明间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宝座下站定,凌霄转过身。长春宫正殿内四周灯火通明,在殿内投下道道斑驳的光影,映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凌霄屏退了大部分随从,只留下小李子和捧着食盒的小安子在殿角等候。
此刻,凌霄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凝重。他看向垂手侍立在旁的总管太监,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询问:
“李总管,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皇额娘为何突然如此不适?朕听闻,有总统府的咨文送来?”
李总管心里一紧,知道此事终究瞒不过皇帝。
他上前一步,腰弯得更低,将昨日马佳绍英如何仓皇求见,如何呈上咨文,以及皇太后阅后如何惊惧交加、以致旧疾复发的经过,小心翼翼地、择要地叙述了一遍,言语间自是略去了太后当时失态的具体情状,但那份山雨欲来的危机感,却已表露无遗。
凌霄静静地听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思绪翻涌。他虽长于深宫,但特殊的身份和帝师们的教导,以及种种记忆使他早已清晰地感知到宫墙之外的风刀霜剑,以及环绕在紫禁城四周那无处不在的监控与压力。
“咨文现在何处?”凌霄突然问道。
李总管不敢怠慢,连忙应道:“回皇上,昨日太后阅后,便由奴才收存在殿内匣中。”说罢,他快步走到一旁的多宝格前,取出一只小巧的紫檀木匣,双手奉到皇帝面前。
凌霄接过匣子,打开,取出了那份决定命运的公文。
他展开纸张,看得极为仔细,虽然其中一些军政术语对凌霄而言尚且不足为意,但核心意思——宗社党勾结日本人图谋不轨,事败,袁世凯特来“告知”——他已明白其意。
凌霄的目光在“川岛速浪”、“勾结”、“满蒙独立”等字眼上久久停留,指尖微微用力,捏紧了纸张的边缘。昨日听到风声时的隐隐预感,此刻被这白纸黑字冰冷地印证了。
他缓缓合上咨文,放回匣中,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嘴唇抿得紧紧的,透出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隐忍与冷峻。
“果真如此。凌霄心中默念。
这紫禁城,看似是他的家,实则更像是一座华丽的囚笼。
每一次来自外界的声响,都可能是一次致命的撞击。而这一次,这撞击的余波,直接震倒了他唯一可以依赖的皇额娘。
凌霄抬起头,望向寝宫的方向,目光中充满了忧虑,以及一丝深藏在眼底的、属于爱新觉罗血脉的倔强与屈辱。
凌霄心中的惊涛骇浪与那份属于爱新觉罗姓氏的屈辱,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摆在眼前最紧要的,不是那份冰冷的咨文,也不是袁世凯莫测的心思,而是躺在后殿寝宫里,那个被吓坏了、病倒了的皇额娘。
凌霄深吸一口气,将那份紫檀木匣交还给李总管,仿佛也暂时卸下了那沉重的国事负担。他转向张兰德,声音恢复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清亮,但语气却格外沉稳:
“既如此,一切以皇额娘凤体安康为要。咨文之事,暂且搁置。待皇额娘醒转,进药、用膳最是紧要,万不可再以烦心事扰了她静养。”
凌霄小小的脑袋里,已经飞快地组织起语言,想着等会儿见到皇额娘时该如何宽慰。
他要告诉皇额娘,外面那些狂悖之徒的所作所为,与他们母子毫不相干;
他要说,袁世凯既然只是送来咨文“告知”,便说明他暂时还不敢、或者不愿撕破脸皮;
他更要强调,只要他们母子平安,安安分分地在这紫禁城里,遵循《优待条件》,那些风浪终究是波及不到宫墙之内的。
凌霄甚至想好了,亲自服侍皇额娘服下每一勺药,用完每一口膳,要告诉她,只有她快快好起来,他才能安心读书,他们母子才能继续相依为命。
“告诉皇额娘,她是自己在这紫禁城这天下间唯一的依靠。”
“一定要为皇额娘寻找一根精神支柱,为她战胜病魔,寻找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一个人的心气没了,那才是最糟糕的!”
“药膳既已备好,便一直温着,随时听用。”凌霄吩咐着小安子,目光却关切地望着通往寝殿的方向,“朕就在长春宫等着,待皇额娘苏醒。”
凌霄选择留在长春宫守候。
这不仅仅是一次晨昏定省,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与支撑。
他要让宫里宫外所有人都看到,皇帝在此,皇太后的安危是他此刻唯一关心的事。
这也是一种稚嫩却坚定的姿态,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肩膀,为病弱的母亲,也为这摇摇欲坠的皇室,撑起一小片看似安稳的天空。
尽管这片天空之外,依旧是乌云密布,危机四伏。
心意既定,凌霄不再犹豫。他将那份令人不安的咨文彻底抛在脑后,示意李总管在前引路,自己则放轻脚步,走向隆裕太后的寝殿。
寝殿内光线昏暗,只留了一盏角落里的烛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与安神香混合的气息,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凌霄走到凤榻边,动作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拨开了那垂下的明黄色帷帐。
帐内,隆裕太后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似是沉睡。
但凌霄却看得分明——皇额娘那即使睡梦中也未完全舒展的眉头微微蹙着,眼睑下的肌肤缺乏血色,嘴唇干燥而紧抿,呼吸声略显沉重而不均匀。
这一切都显露出她正被梦魇或身体的不适困扰着,全然没有安眠的宁静。
看到皇额娘如此情状,凌霄心头一紧,一阵酸楚涌上鼻尖。他立刻回头,对着紧随身后的李总管,用几乎只有气音的声音吩咐道:
“去,搬张小几和绣墩来。再取朕平日看的《论语集注》来。”
李总管不敢怠慢,连忙示意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搬来一张矮小的炕几和一个柔软的绣墩,就安置在凤榻之侧,又迅速取来了皇帝指定的书本。
凌霄小心翼翼地在那绣墩上坐下,将书摊开在小几上。
他没有再去看帐内的太后,而是低下头,目光专注地落在书页的墨字之间,仿佛真的沉浸其中。
然而,他挺直的背脊和时不时微微侧耳倾听帐内动静的姿态,却暴露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其实都系于榻上之人。
凌霄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尊小小的守护神。
跳跃的烛光渐渐燃尽又换新,将他的身影拉长,与这寝殿内沉寂、药香弥漫的氛围融为一体。
他没有出声惊扰,没有试图唤醒,只是用这种无声的、坚定的陪伴,告诉病中的母亲:他在这里。在这风雨飘摇的宫禁深处,这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孝心,成了此刻最温暖,也最令人心安的慰藉。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寝殿内依旧静谧,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忽然,凤榻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疲惫的呻吟,锦被也随着身体的转动发出窸窣声。
一直凝神留意着的凌霄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动作轻捷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床榻边,再次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帷帐。
帐内,隆裕太后正好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初时还有些涣散与迷茫,随即,便落在了床榻边那个小小的、穿着蓝色袍子的身影上。
“皇额娘,您醒了?”凌霄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满满的关切,“您感觉可好些了?还有哪里不适吗?有儿臣在这里陪着您,您只管放心休养。”他仔细观察着太后的脸色,又赶忙问道:“皇额娘是否口渴?要不要先用些水?”
隆裕皇太后怔怔地看着皇帝,那双因久病和惊惧而显得黯淡无光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了极其复杂的情感。
看到皇帝如此懂事地守在身边,一股暖意夹杂着难以言说的酸楚猛地冲上心头,让她鼻尖一酸,眼眶立刻就湿了。
欣慰的是皇帝孝心可嘉,难过的是,让他这般年幼的孩子,便要承受如此沉重的氛围,感知这宫墙内的惶惶不安。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涩发紧,一时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于是,隆裕皇太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投向床头的矮几,示意需要喝水。
凌霄立刻会意,转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一直候在远处的李总管早已准备好,立刻亲自端着一杯一直温着的清水,躬身上前。
凌霄却伸出手,轻轻接过了杯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捧着,递到隆裕太后唇边。
这个简单的动作,由这位年幼的皇帝做来,充满了真诚的孝意。
隆裕太后就着儿子的手,轻轻啜饮了几口温水,那干灼的喉咙得到滋润,连带着那颗惶惑不安的心,似乎也得到了一丝短暂的抚慰。
她看着溥仪那专注而认真的小脸,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丝勉强浮现在唇边的、带着苦涩的浅笑。
凌霄见隆裕太后饮过水,气息稍匀,凌霄将杯子轻轻交还给一旁李总管。
凌霄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伸出小手,极其仔细地为皇额娘掖了掖颈侧的薄被被角,动作虽带着久末劳作的生疏感,却充满了真挚的关切。
他又静静地观察了片刻,见皇太后呼吸渐渐趋于平稳,不似刚才那般急促沉重,这才稍稍安心。
凌霄重新在绣墩上坐下,身子微微前倾,仿佛要营造一个更私密、更安全的谈话空间。
他抬起清澈的眸子,望着皇太后依旧写满忧惧的脸,用他那尚带童音却异常沉稳语调的声音,巍巍道来:
“皇额娘,”他开口,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昨日袁世凯送来的那份咨文,儿臣……已经看过了。”
他注意到太后眼皮微微一跳,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面,连忙继续道,语气更加柔和却坚定:
“皇额娘且宽心。内务府大臣昨日分析得是,袁世凯若真有实证,或存心问罪,来的便不会是区区一纸咨文,而是军队了。他此举,名为‘告知’,实为‘敲打’。”
凌霄做出如帝师们分析朝政时的样子,试图条分缕析:
“袁世凯是在告诉咱们,宫外的事情,他都知晓,让咱们……让咱们安分守己,莫要有任何不该有的念头。”
“那些宗社党人自行其是,与日本人勾结,咱们深居宫内,确确实实是毫不知情。既然不知情,便谈不上过错。咱们越是坦然,越是表现出安分,袁世凯便越找不到由头来为难咱们。”
凌霄顿了顿,仔细观察着皇太后的神色,见她没有露出更痛苦的表情,才鼓起勇气,说出最核心的宽慰之语:
“所以,皇额娘,咱们母子俩,如今不用太过担心。咱们只要像现在这样,在这紫禁城里,您好好养着凤体,儿臣用心读书,循规蹈矩,不给他们任何口实。这江山……虽说是没了,可咱们娘儿俩的安稳,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敢来动。一切,总有儿臣在呢。”
凌霄这番话让隆裕只觉得,从一个六岁孩童口中说出,带着几分硬撑起来的镇定,几分从老臣那里听来的分析的影子,更有几分对母亲最纯粹的安慰。
凌霄知道“江山没了”,知道“安稳”是别人“不敢来动”而非“不能动”,这其中的无奈与悲凉,他或许未能全然理解,但却已本能地感知到,并试图用自己稚嫩的肩膀,为皇额娘撑起一片暂时可安歇的天空。
他最后那句“一切,总有儿臣在呢”,虽力量微薄,在此刻病榻之前,却比任何空洞的保证都更能触动隆裕太后那颗饱经创伤的心。
凌霄的声音虽然还带着孩童的清亮,但语气却异常郑重,他望着隆裕太后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皇额娘,您细想,以恭亲王溥伟、肃亲王善耆为首的那些宗社党人,早在退位之前,就已与咱们母子不甚亲近了。自朕退位之后,他们何曾真正关心过紫禁城里的冷暖?对宫里的事务,更是漠不关心,形同路人。”
凌霄小小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甚至是一丝洞察后的疏离。
“他们如今在外,打着大清的旗号,去勾结日本人,谋划什么‘满蒙独立’,这从头到尾,都是他们自己的主张,自己的行为,何曾向皇额娘与朕透过半分风声?又何曾将我们母子的安危荣辱放在心上?”
凌霄特意强调了一个时间点,这个细节让他的说辞更具说服力:
“况且,皇额娘您回想回想,咱们母子,快有一个月未曾召见过他们,他们也未曾主动递牌子请见了吧?这疏远之态,已是明摆着的了。”
他这番话,不仅仅是在陈述事实,更是在帮助隆裕太后,也是在帮助自己,从心理和情感上,与那些危险的宗社党人做最彻底的切割。
他将溥伟、善耆等人定位为“早已疏远”、“漠不关心”、“自行其是”的外人,他们的所作所为,自然与“毫不知情”、且被他们疏远甚至可能视为拖累的紫禁城母子毫无干系。
这番逻辑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分析,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让隆裕太后怔住了。
隆裕太后看着皇帝,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她一直试图保护在羽翼下的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迫长大了。
纵使从前皇帝能向自己和醇亲王陆续提出富有建议性的提议,隆裕本以为这些都是诸位帝师们教导的好的缘故。
从皇帝提出整顿皇家财政、向民国政府确定皇家资产,向西方各国学习投资实业、利用袁世凯整述内务府并进行改革,到如今沉着应对民国咨文公务。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透露着皇帝无比成熟的内心与思想。
“她……只有皇帝一个人了!”
而凌霄看到了皇额娘因为恐惧而不愿看清,或者说不愿承认的现实——那些口口声声喊着“恢复大清”的宗室亲贵,或许早已将他们母子视为可有可无,甚至可能成为他们“宏图大业”绊脚石的存在了。
这一刻,隆裕太后心中的委屈、悲凉或许更深,但那份因为被牵连而产生的巨大恐惧,却奇异地因儿子这番透彻的分析而减轻了几分。
是啊,既是早已疏远、自行其是的外人,他们的罪过,又怎能强行扣到我们这对困守宫闱、自身难保的母子头上呢?
隆裕太后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从儿子脸上移开。
凌霄那番条理分明、甚至带着几分冷酷现实的剖析,像一把小小的钥匙,触动了她心中最深处那根紧绷的弦。
起初是愕然,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缓缓漫上心头——有对往昔那些宗室亲贵态度的恍然,有对自身处境更清醒的认知,但更多的,是一种看着幼子被迫急速成长的、混合着心酸与欣慰的激荡。
隆裕伸出有些无力的手,轻轻覆在皇帝依旧稚嫩的手背上,指尖微凉。眼底的惊惧与浑浊,在这一刻渐渐被一种近乎悲壮的清明所取代。
“皇帝……真的长大了。”隆裕的声音依旧虚弱,却比方才多了几分沉稳,“你说得对,句句在理。是哀家一时被吓住了,钻了牛角尖。”
隆裕微微吸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皇帝的话,哀家都听进去了。往后,哀家定当好好保养身子,不再为这些外事妄自惊扰。”
她的手指微微用力,握了握凌霄的手,目光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那句话像是说给皇帝听,也像是在告诫自己:
“这往后啊……紫禁城里,就真是咱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了。咱们娘儿俩,好好的。”
这句话里,卸下了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凝聚了在绝境中求生存的全部力量。
她不再去指望那些心怀异志的宗室,也不再沉浸于对袁世凯的恐惧,而是将全部的心神,收拢到了这方寸宫禁之内,收拢到了与她血脉相连、彼此唯一的儿子身上。
这份认知,虽然无奈,却让她找到了一丝在惊涛骇浪中稳住重心的力量。
凌霄看着隆裕皇太后神色平稳,便继续提着建议,皇额娘可命李总管前往内务府,让内务府总管大臣以皇额娘的名义向袁世凯回文。
其中明令清楚表示咱们母子同宗社党没有任何关联牵扯,紫禁城对于他们的谋划,咱们母子浑然不知,皇额娘诚恳的表示,只想在紫禁城内抚育幼子平安生活。
听着皇帝这番体贴入微又充满担当的话语,隆裕太后眼中泪光闪动,却是带着慰藉的。
隆裕太后微微颔首,任由皇帝去安排。
凌霄见皇额娘首肯,立刻转向侍立在一旁的总管太监李公公和小李子,那小大人的神态拿捏得恰到好处,声音清晰而稳重:
“李总管,小李子,御膳茶房备着的药膳,和御药房温着的汤药,一并传上来吧。朕要亲自服侍皇额娘用药。”
“嗻!”两人齐声应道,声音里都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
李总管立刻示意身边的小太监去小厨房取药,小安子则小心翼翼地走进寝宫将食盒提到榻前的小几上,动作轻巧地打开盒盖,里面是几只精致的青花瓷盅碗,分别盛着根据太医方子精心炖制的药膳粥品和几样清淡小菜,热气氤氲,药香与食物香气混合,并不难闻,反而带来一种安心的感觉。
很快,御药房的太监也端来了黑褐色的汤药,同样用温盅保持着适宜入口的温度。
凌霄先是接过小安子递上的热手巾,仔细地擦了擦手,然后亲自端起那碗温度刚好的药膳粥,用小小的银匙搅动了一下,舀起一勺,先是自己轻轻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递到隆裕太后唇边。
“皇额娘,先用些粥,垫垫肠胃再服药,不伤身子。”
凌霄的动作算不上十分熟练,甚至有些笨拙的谨慎,但那份全神贯注的认真,那份发自内心的孝心,却比任何娴熟的伺候都更能打动人心。
隆裕太后顺从地微微张口,咽下儿子亲手喂来的粥,那温热的暖流仿佛不仅暖了胃,更一直暖到了心里。
此刻,寝殿内静谧无声,只有偶尔瓷匙轻碰碗沿的脆响。
所有的惊涛骇浪、阴谋算计,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了这小小的床榻之外。
这一刻,没有皇帝与太后,只有相依为命的母子。
凌霄用他稚嫩却坚定的行动,无声地践行着“咱们孤儿寡母互相依靠”的诺言,也为这冰冷压抑的长春宫,带来了一丝苦难中滋生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隆裕太后用过药膳和汤药,额间渗出细密的薄汗,神色虽仍憔悴,但眉宇间那抹惊惶已淡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平静。她缓缓靠回软枕,看着眼前年幼却异常沉稳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
凌霄细心地将空碗交给太监,又用手帕轻轻为太后拭了拭嘴角。他挺直那尚显单薄的小小身躯,目光坚定地看着母亲,声音清晰而沉稳:
“皇额娘,您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好生歇息,将养凤体。这紫禁城内的一切事务,暂且都有朕担着。”
凌霄语气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认可的意味,继续说道:“这些日子,儿臣处置宫务,皇额娘不是也曾言,颇感满意么?请皇额娘相信儿臣,朕既能打理好宫内诸事,也定不会落下毓庆宫的学业进度。”
凌霄提及学业,意在证明自己的能力和自律。随即,他话锋一转,将视野投向宫墙之外,搬出了另一位依靠:
“况且,宫外还有醇亲王(载沣,溥仪生父)在为皇室悉心奔波,周旋各方。有他在外,儿臣在内,咱们母子同心,宗室协力,相信……相信今后咱们皇室的日子,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番话,既有孩童对母亲安慰的稚拙,又夹杂着超越年龄的政治话语,试图构建一个内外有序、充满希望的未来图景,来驱散此刻笼罩在长春宫上空的阴霾。
凌霄是在告诉隆裕太后,他们并非孤立无援,他们有一套(即使是脆弱的)运作体系,而他,爱新觉罗·溥仪,正在努力成为这个体系的中心支柱。
隆裕太后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应。她看着皇帝努力表现出担当的模样,那双过早承载了太多重担的眼睛里,有心疼,有欣慰,最终化作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她缓缓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也是默许。或许她内心深处并不全然相信前景会“越来越好”,但皇帝这份艰难时局中硬撑起来的孝心与担当,对她而言,已是此刻能得到的、最珍贵的慰藉了。
听着皇帝条理清晰、思虑周详的安排,隆裕太后疲惫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真正的宽慰。她微微颔首,气息虽弱,语气却十分肯定:
“皇帝思虑得是,就照这么办。”隆裕略停顿片刻,积攒了些力气,继续吩咐道:“让马佳绍英拟好回文后,直接带到长春宫来。用哀家的宝印,更显郑重。”
这句话意味深长。使用皇太后的宝印而非仅仅是内务府的官印,既是将此次回复的层级提到最高,以示极度重视,也是向袁世凯表明,这并非下属机构的例行公事,而是皇室核心——大清皇太后与皇帝本人——最正式、最坦诚的立场声明。
“是,儿臣明白。”凌霄郑重地点头应下。他深知这方宝印在此刻的分量,它盖下的不仅是一个印鉴,更是他们母子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局中,一份求安的宣言,一次谨慎的低头。
小李子眼见皇太后服过药膳,神色渐趋安详,殿内凝重的气氛也稍稍缓和,首领太监小李子觑准这个空档,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躬身提醒:
“万岁爷,太后娘娘,毓庆宫那边的时辰……眼看就要到了。”
这话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指令,瞬间将凌霄从“尽孝的儿子”角色拉回到“学生皇帝”的身份。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但立刻便收敛起来,恢复了那种符合身份的庄重。
凌霄再次转向榻上的隆裕太后,言辞恳切地叮嘱:“皇额娘,您千万保重,务必好生歇息。儿臣下学后再来给您请安。”
他细心地将太后身上的锦被又掖了掖,轻声道:“那皇额娘好好歇着,儿臣这就去安排。万事有儿臣,您放心。”
说完,凌霄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似乎因做出了决断而心神稍安的皇额娘,这才转身,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出寝殿。
隆裕太后无力多言,只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中透着疲惫与依赖,目送着他。
凌霄不再耽搁,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长春宫正殿。当他跨出宫门,早晨略显朦胧的光线让他微微眯了下眼。那顶明黄色的便轿早已静候在院中,轿夫、侍卫、随行太监各就各位,沉默而肃立。
小李子熟练地搀扶着小皇帝坐上轿辇,细心地为他理了理袍角。
“起驾——毓庆宫——!”
随着一声悠长的传呼,轿夫稳稳起轿,仪仗再次移动,沿着来时路,向着毓庆宫的方向行去。
轿中的凌霄,微微靠在轿壁上,脸上那强撑的沉稳渐渐褪去,露出一丝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倦意。
长春宫内的药味、皇额娘脆弱的神情、那份沉甸甸的咨文以及即将要拟定的回文……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但此刻,他必须将这些暂时封存,前去面对另一项雷打不动的日常——圣贤书卷与帝师教诲。
这紫禁城里的每一天,都在这种孝道、学业、以及隐而不发的政治惊涛的拉扯中,缓缓流逝。
烛光将皇帝小小的身影拉长,那背影里,已隐约可见一位在逆境中被迫迅速成长、试图撑起一方危局的少年君主模样。
他即将下达的指令,将把紫禁城内最核心的态度,传达到高墙之外,那虎视眈眈的总统府中。
约四个时辰后,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绍英捧着刚刚拟就、墨迹已干的回文,步履匆匆而神色肃穆地再次来到长春宫。在正殿,他恭敬地向由宫女搀扶坐着的隆裕太后呈上文书。
隆裕太后仔细地、缓缓地阅看了回文,确认措辞谦卑、撇清干净、立场无误后,对李总管微微颔首。
李总管会意,立刻请出皇太后的宝印,那是一方略小于皇帝玉玺、却同样象征至高权力的金印。他在印泥上蘸满朱红,然后双手稳稳定位,在回文末尾,那“皇太后”的尊号旁,庄重地钤上了清晰的印迹。
朱红的印记赫然在目,仿佛是他们母子向外界、向强权盖下的一个血色承诺:只求平安,别无他念。
这份沉重的回文,随即被密封好,以最快的渠道,送往了中南海的总统府。
紫禁城内的又一场风波,似乎暂时以此种屈辱而无奈的方式,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