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司令的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他呆坐在椅子上,手里那份朱豪的《刍议》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反复地将自己和朱豪的位置对调,思考着破局之法,可每一次推演的结果,都是自己一败涂地。
继续关押朱豪?李宗仁的通牒不是儿戏,袍哥的骚乱已经让渝城几近瘫痪,太太团的舆论攻势更是让他焦头烂额。
再拖下去,不等他把朱豪怎么样,上峰的撤职令恐怕就要先到了。
用强硬手段逼供,甚至暗中除掉?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朱豪现在是全城瞩目的焦点,他要是在看守所里出了任何意外,愤怒的民意和袍哥那群亡命徒,能把他吴司令的官邸都给掀了。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毫无还手之力。
“来人。”吴司令的声音嘶哑而疲惫。
心腹参谋推门而入,看到吴司令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
“准备车,去军政部看守所。”吴司令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另外,通知朱府……就说,经过我们军政部和卫戍司令部的联合调查,证实朱军长在武城会战中,作战英勇,功勋卓着。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误会。现在,误会已经澄清,请他们去接人。”
参谋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几天还喊打喊杀,要把朱豪置于死地的司令,怎么突然就转了性?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吴司令猛地睁开眼,咆哮道。
“是!是!”参谋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
看守所的牢门,再一次被打开。
王建国站在门口,神情复杂地看着正在灯下看书的朱豪。
这几天,他亲眼见证了外面是如何的风起云涌,也亲眼看到了这个男人是如何的云淡风轻。
“朱军长。”王建国敬了一个军礼,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敬佩:“误会已经澄清了。您可以……回家了。”
朱豪缓缓合上书,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然后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那几件半旧的衣服。
他将那份写满了字的《刍议》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桌上。
“王少校,这几天,多谢你的照顾。”朱豪看着王建国,笑了笑。
“不敢当,军长。”王建国连忙低头。
“这东西,就留给你们吴司令当个纪念吧。”朱豪指了指桌上的手稿:“告诉他,我朱豪这个人,不喜欢欠人情。他请我来住了几天,我总得回点礼。希望这份薄礼,能让他晚上睡得安稳一些。”
王建国听得心惊肉跳,这哪里是回礼,分明是扎在吴司令心口的一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次的惨败。
朱豪整理好衣衫,昂首挺胸地向外走去。他的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吴司令的心尖上。
当他走出看守所那扇沉重的铁门,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适应了光线后,眼前的景象,让他这个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不由得心头一震。
看守所外的街道上,人山人海。
最前面的,是周卫国和徐虎。
他们身后,是那近百名从吴县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铁血老兵。
他们没有穿军装,只穿着普通的短衫,但一个个站得笔直,身形如松,那股子百战余生的煞气,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凝重。
再往后,是朱府的家丁和阿昌叔。
而在他们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
有光着膀子,浑身肌肉虬结的袍哥汉子;有提着菜篮子的大婶;有穿着长衫的教书先生;还有无数闻讯赶来的普通市民。
他们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却又异常的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朱豪身上。
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
“朱军长!”
这一声,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朱军长!”
“朱军长出来了!”
“英雄无罪!”
山呼海啸般的喊声,响彻云霄,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欢迎,而是一场民意的宣泄,一次对当权者无声的示威。
躲在远处一栋小楼里,用望远镜观察着这一切的吴司令,脸色铁青,握着望远镜的手,指节都捏得发白。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吴某人在渝城的威信,算是彻底扫地了。
朱豪对着人群,缓缓地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喧闹的人群,竟然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是谢他们的奔走,谢他们的支持,更是谢他们心中还存着的那一份公道。
就在这时,人群分开一条道,一辆福特轿车开了过来。
车门打开,大太太领着一群太太们,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
朱豪以为会是一个感人肺腑的拥抱,已经做好了准备。
谁知,大太太冲到他面前,二话不说,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耳朵。
“你个杀千刀的!老不死的!”大太太眼圈通红,嘴上却毫不留情:“你知不知道我们姐妹几个为你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你倒好,在里面住上瘾了是不是?还想不想出来了?”
朱豪被她揪得龇牙咧嘴,连连讨饶:“哎哟哟……疼疼疼……大姐饶命!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出来就好?”二太太也抹着眼泪凑上来,一边捶着他的胸口一边哭诉:“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他们是不是没给你饭吃?这帮挨千刀的,老娘跟他们没完!”
三太太、四太太……一群女人围了上来,嘘寒问暖,哭哭啼啼,场面顿时变得一片混乱。
周围原本严肃凝重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搅得荡然无存。
那些杀气腾腾的袍哥汉子,看得目瞪口呆,随即不少人咧开嘴,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周卫国嘴角抽了抽,默默地转过头去。
徐虎挠了挠头,一脸敬畏地看着被老婆们围在中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的朱豪,小声对周卫国说:“团长,我算是看明白了,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器,不是飞机大炮,是军长的这几房太太。”
朱豪在老婆们的簇拥下,好不容易才挤进了汽车。
车队在人群的欢呼声中,缓缓驶离这是非之地。
……
距离朱豪从军政部看守所那扇沉重的铁门里走出来,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多月里,渝城表面上恢复了平静。
朝天门码头的工人们重新扛起了货包,菜市场的吆喝声一如往常,黄包车夫们也恢复了热情,仿佛那场席卷全城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只是一场模糊的梦。
然而,在这份平静之下,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吴司令的威信一落千丈,成了上流社会圈子里的笑柄。
而朱豪的名字,则从一个单纯的川军将领,变成了一个带着传奇色彩的符号。
他深居简出,每日在朱府里调养身体,对外界的风风雨雨充耳不闻,可关于他的传说,却在渝城的茶馆酒楼里越传越神。
朱府的后花园里,暖阳和煦,一株腊梅开得正盛。
朱豪斜躺在一张竹制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张上好的狐裘毯子,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旁边的小石桌上,摆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正冒着丝丝热气。
大太太柳眉杏眼,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勺,正一勺一勺地往朱豪嘴里送。
“张嘴。”
朱豪不情不愿地张开嘴,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再张大点,跟个娘们儿似的。”
朱豪只好把嘴张得更大一些,任由那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我说大姐,这药还要喝多久?我感觉自己现在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打死牛?”大太太白了他一眼,用手帕擦了擦他嘴角的药渍,动作却很轻柔,“我看你是想去打死阎王爷!你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吴县被抬回来的了?胸口那么大个窟窿,肠子都快看清楚了。华神医说了,你这伤是亏了元气,得慢慢补。你要是敢不听话,晚上我就让姐妹们轮流给你灌。”
朱豪一个激灵,连忙陪着笑脸:“听话,我肯定听话。夫人之命,莫敢不从。”
躺椅旁,二太太正细心地给他剥着橘子,闻言噗嗤一笑:“大姐,你看他那怂样。在外面跟司令部长叫板,回家了还不是怕你。”
“他敢不怕?”大太太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就在这片温馨甚至有些腻歪的气氛中,周卫国急匆匆地从月亮门外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异常凝重,手里捏着一份电报,步履间带着一股风雷之气。
“军长。”周卫国走到跟前,声音有些沙哑。
太太们见他神色不对,都识趣地停下了说笑。大太太将药碗放下,对着其他几个姐妹使了个眼色,众人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朱豪坐直了身体,那副慵懒的神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水的威严。
他从周卫国手里接过那份电报,只扫了一眼,眼神便冷了下来。
电报的内容很简单,汪先生在河内发表“艳电”,公开响应日本首相近卫文麿的“善邻友好”声明,主张“和平救国”。
“他妈的!”
一声压抑的怒骂,从周卫国的牙缝里挤了出来。
他那张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愤怒与屈辱:“民族败类!无耻之尤!他怎么敢!他怎么对得起金陵城里那三十万冤魂!对得起千千万万战死沙场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