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卫国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双拳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从淞沪到金陵,他亲眼见证了太多的死亡与牺牲,他无法接受,那位先生,竟然会选择这样一条路。
相比于他的激动,朱豪的反应却平静得有些可怕。
他将电报纸折好,放在石桌上,甚至还有闲心拿起一块二太太刚剥好的橘子,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
“军长,您……”周卫国看着他,有些不解。
“我有什么?”朱豪抬起眼皮,淡淡地问,“很意外吗?”
周卫国一愣。
“一条早就想当狗的人,现在终于找到了肯收留他的主子,摇着尾巴叫了两声,有什么好意外的?”朱豪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轻蔑和冰冷:“这种人,从根子上就烂了。指望他有骨气,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
作为穿越者,他对这段历史的走向了如指掌。
汪的投敌,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那份对民族未来的忧虑,还是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
周卫国沉默了。他从朱豪那平静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比愤怒更可怕的东西——决绝。
那是一种看透了世事,抛弃了所有幻想之后,只剩下战斗到底的决绝。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周卫国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而是要思考未来。
“怎么办?”朱豪将橘子皮扔进垃圾桶,拍了拍手,站起身来。他走到那株盛放的腊梅前,伸手抚摸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汪投敌,对抗战的前景,影响巨大。必然会有一批意志不坚定的人,跟着他同流合污。渝城这边,为了稳住人心,恐怕会更加严厉地弹压一切‘异见’,打压一切不属于他们嫡系的军事力量。”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周卫国:“卫国,你信不信,用不了多久,我们第四十一军的番号,就会被他们以‘战后整编’的名义,彻底取消。我们这些从吴县活着回来的弟兄,要么被遣散,要么被拆分补充到别的部队里去。”
周卫国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朱豪说的,极有可能成为现实。
他们这次把吴司令得罪得太狠,对方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报复。
而拿一个几乎被打残的军级番号开刀,是再好不过的借口。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周卫国的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
“当然不能。”朱豪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股子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匪气又回来了:“趁着现在命令还没下来,我们要做点事情。”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立刻恢复第四十一军的建制。把我们在吴县突围时送走的那五百多技术人员和重伤员都找回来,他们是我们的骨干。然后,马上开始招兵!”
“招兵?”周卫国有些犹豫,“军长,我们现在没有上峰的命令,擅自扩军,这可是大忌。吴司令他们正愁抓不到我们的把柄……”
“把柄?”朱豪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卫国,你记住。在这个世道,手里有枪,就是最大的道理!手里没兵,你就是最大的把柄!你以为我这次能从看守所里出来,靠的是李宗仁的电报,还是袍哥兄弟的情面?不!靠的是我朱豪这两个字,在川军里还有几分号召力!靠的是我手底下,还有徐虎他们这群敢拼命的弟兄!但凡我回渝城的时候,身边还能拉起几千人的队伍,你信不信,姓吴的连看我一眼的胆子都没有!”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在周卫国的心上。他不得不承认,朱豪说的是血淋淋的现实。
“可是……钱呢?招兵、训练、武器、粮饷,哪一样不要钱?军政部那边,肯定一分钱都不会给我们。”周卫国提出了最现实的问题。
“钱?”朱豪笑了,笑得有些神秘莫测,“钱的事情,你不用管。老子别的没有,就是有钱。你只管放开手脚去招人,兵员素质要高,宁缺毋滥。尤其是那些在淞沪、徐州、武城打过仗的老兵,有一个算一个,都要给我拉过来!”
周卫国看着朱豪那副“老子就是有钱”的土财主模样,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知道朱豪有钱,但没想到他有钱到可以支撑起一个军的开销。
“这是第一件事。”朱豪收起笑容,脸色又变得严肃起来,“第二件事,更重要。”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办一个航校。”
“什么?!”周卫国这次是真的被惊到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军长,您说……办航校?”
“对,航空学校。”朱豪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让周卫国感到陌生的光芒,那是一种超越了这个时代的远见,“卫国,你从德国留学回来,比我更清楚。未来的战争,制空权意味着什么。我们跟小鬼子打了这么多年,在天上,吃了多少亏?我们自己的空军,宝贝疙瘩,摔一架少一架,飞行员更是金贵得不得了。靠他们,我们永远只能被动挨打。”
“所以,我要自己培养飞行员。培养一群不怕死,敢跟鬼子在天上拼刺刀的飞行员!”
“军长,这……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向上面请示!”周卫国急切地说道。
“请示?”朱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请示个屁!我写份报告上去,说我要自掏腰包办航校,你猜他们会怎么批复?他们会先嘉奖我‘忠勇可嘉’,然后以‘航空事业,事关国本,需由中央统一规划’为由,把我的钱收上去,再派几个他们的亲信过来,把航校办成一个捞钱的衙门。最后,培养出来的飞行员,姓不姓朱,都不好说!”
他走到周卫国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卫国,我知道你受的是正规军校的教育,凡事讲规矩,讲程序。但在现在这个乱世,规矩是给弱者定的。我们想在这场战争中活下去,想打赢,就不能按常理出牌。”
“钱,我出。人,我们自己招。飞机,我想办法去国外买。教练,我也想办法找。我们就偷偷地干,等我们有了几十个能上天的飞行员,有了几十架能打仗的飞机,木已成舟,他们就算知道了,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朱豪的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和自信。
周卫国看着他,久久无语。他感觉自己脑子里那套根深蒂固的军事准则,正在被朱豪这种蛮不讲理却又极具诱惑力的逻辑,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想起了金陵城头的火光,想起了日军飞机肆无忌惮的轰炸,想起了那些在轰炸中无助死去的战友和百姓。一股热血,从心底直冲脑门。
“好!”周卫国猛地一跺脚,眼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军长,我明白了!规矩是狗屁!能打赢鬼子,就是最大的规矩!您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这才是我兄弟!”朱豪哈哈大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阳光下,两个男人的身影,在腊梅的疏影中,仿佛预示着一个充满变数与希望的新棋局,即将在渝城这片风云之地,悄然展开。
朱豪的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渝城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之中,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暗流。
命令下达的第二天,渝城的大街小巷,忽然多出了一些特殊的“招工启事”。这些启事没有张贴在显眼的墙壁上,而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袍哥控制的各个茶馆、脚夫行、以及一些不起眼的旅店里。
启事的内容很简单:
“原川军第四十一军招募旧部及各路抗日弟兄。凡上过战场、杀过鬼子者,优先录用。供食宿,发双饷。愿为国效死者,请至城西破庙一叙。”
落款,只有一个字——“朱”。
这个消息,像一阵风,迅速在渝城的底层社会传开。
那些因部队被打散、流落渝城的川军老兵,那些在别的部队里受尽排挤和歧视的杂牌军士兵,那些空有一身力气和报国之心却投军无门的壮丁,在看到或听到这个消息后,眼中都重新燃起了光。
“朱”字,在川渝之地,尤其是在川军的圈子里,就是一个金字招牌。
城西,那座久已荒废的破庙,一夜之间变得热闹起来。
徐虎亲自坐镇招兵现场。他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一身黑色的劲装,大马金刀地坐在庙堂正中的一张八仙桌后。桌上没有笔墨纸砚,只有一碗烈酒,和一把出鞘的勃朗宁手枪。
周卫国则带着几个参谋,在旁边设立了简单的登记处,负责核实身份,记录在案。
前来应征的人,络绎不绝。
“姓名?”
“狗娃。”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瓮声瓮气地回答。
“哪个部队的?”
“川军二十军的。台庄打残了,自己跑回来的。”
徐虎抬起眼,打量了他一下,从他站立的姿势和眼神里,看出了几分军人的底子。他指了指桌上的酒碗:“喝了它。”
那汉子二话不说,端起碗,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好!”徐虎点了点头,“你被录用了。去那边登记。”
又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来,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身体单薄,但眼神很亮。
“你,杀过鬼子吗?”徐虎问。
“没有。”年轻人摇了摇头,但立刻挺起胸膛,“但我爹,我大哥,都死在鬼子手里!我跟他们有血海深仇!只要给我一把枪,我敢跟他们拼命!”
徐虎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馒头,递了过去:“先去把肚子填饱。吃了这顿饭,就是我第四十一军的人了。”
年轻人接过馒头,眼圈一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招兵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袍哥的兄弟们在暗中维持着秩序,筛选着人流,将那些形迹可疑、或是来路不明的人,都悄悄地挡在了外面。
短短三天时间,就有超过两千名符合条件的老兵和壮丁前来报名。
这其中,甚至还有一些从中央军校毕业,却因为没有门路而被投闲置散的年轻军官。
他们是听着朱豪在富金山和吴县的战绩找来的,他们不求升官发财,只求能在一个真正打鬼子的部队里,实现自己的价值。
周卫国看着花名册上一个个鲜活的名字,心中感慨万千。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个国家,从不缺乏有血性的好男儿,他们缺的,只是一个能让他们抛洒热血的战场,和一个值得他们追随的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