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开阔,月光将枯枝的碎影铺洒在青砖地上。
林知行远远望去,见一人平躺于旧藤椅中,其双腿微曲,随意搭在椅子两侧。
看到对方这个姿势,他脑中瞬时浮现出一个肥胖邋遢、满嘴油腻胡子拉碴的胖子形象。
离藤椅尚有两丈,随行老太监止步示意。
他躬身禀报:“爷,人带来了!”
纵使周遭野草丛生,纵使藤椅下的青石已然开裂,老太监的姿态却恭敬如仪,仿佛仍身处宫廷之中。
藤椅上的人缓缓睁眼,样貌却与林知行想像的截然不同。
那人头戴玉冠,身上的大氅虽旧,却无一丝褶皱,脸庞圆润白净,让他看起来更年轻贵气,全无落魄之相。
他被照顾的极好。
反观老太监和刚刚那老媪身上的衣衫,显然,这府中所有开销,都尽数用于供养他了。
林知行微怔,正欲见礼。
老太监见主子欲起身,立刻上前为其穿妥鞋履。
“孔彦君的学生?”十一爷挑眉,神志看来清醒异常。
“正是,晚辈林知行,拜见前辈。”
这个名字让老太监的动作不易察觉地一滞。
“长得倒周正!来乐,赐坐。”
来乐正是老太监的名字,他颔首领命,进屋去搬凳子。
林知行见其年事已高,示意身旁的戚峻上前帮手。
今日是初五,只有一弯残月斜挂天际。
十一爷凝望弦月,仿佛忘却了林知行的存在,突然抄起藤椅边的酒坛,仰头豪饮。
宽袖随动作翻飞,姿态狂放却滴酒未洒。
虽已年长,那份骨子里的矜贵潇洒气息竟丝毫未减。
哪像传闻中那落魄疯癫的旧王!
“孔彦君死了吗?”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这么直接,难道是年老之人特有的问候方式?
林知行定了定神:“先生身体硬朗,如今已致仕,平日里就是下棋垂钓。”
“他还是那般无趣。说吧,此来究竟何事?”十一爷断不信孔彦君那厮会专程派人来探望他。
林知行取出那串沉香念珠:“此物您可认得?”
十一爷微眯双眼,打量着那串念珠,神情淡漠。
倒是一旁的来乐,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夜色昏暗,这细微反应难以捕捉。
戚峻见主仆二人如此平静,心中反而没底。
十一爷语气漫不经心:“来乐,这东西何时卖的?”
“回爷的话,有些年头了。”太监来乐低头应答,眸中却闪过一丝锐利光芒。
“看来是牵扯到什么大案了,否则也不会把皇城司的猎狗都吸引过来......”十一爷目光淡淡扫过戚峻。
“去把当票找来,莫让他们再来搅扰清静。”
言罢,他不再理会林知行,转身入室。
来乐恭送主子回屋后,方道:“林大人,可否容老奴先看一眼?”
林知行将念珠递过去。
对方双手接过,端详片刻后道:“确是主家旧物。早年为了给小公子治病,典当以换药资。后来府中奴仆散尽,那张当票,多半是寻不着了。”
见二人双双看过来,他又道,“不过,明日我还是会带人将所存契书都翻一遍,若是找到了,便亲自送到官府去。”
他不问念珠来历,只解释典当缘由。
自入庭院,所见三人——十一爷、来乐、老媪,他们身上皆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死寂,像是在等死的人。
室内隐隐传来十一爷哼唱的汴京小调,林知行的到来,让其想起了汴京的旧事。
走出别院,林知行与戚峻回望这座荒芜宅邸。
“看出什么了吗?”林知行问。
戚峻摇头:“这二人瞧着并无异常。那来乐太监看到念珠时也没多大反应。属下去搬凳子时看到,屋里真是家徒四壁,估计能卖的都卖了。
这院子里的情况,比关押林执事的院落还要寒酸一些,瞧那位的态度,真不像是团伙的头目......”
十一爷毕竟是皇子,当年被贬衢州,将身家财产都带过来了,但到底有多少银子,外人无从得知。
眼下没有确切证据,难以判断他们是否收取了不明钱财。
二人商量后,还是决定留下两名察子暗中蹲守。
而林知夏那边,方海熬好汤药端进房内,门口护卫未再跟进来。
喂药时,他趁机将江溪云送来的护心丹分别喂给床上二人。
冬季干燥,万幸的是二人伤口没有感染。
护卫在门外把守,林知夏不便多言。
他们一早说好,若徐靖那边查实九爷身份,只需发出行动暗号便是。
林知夏道:“劳烦方大夫稍作照看,我去方便一下。”
她的声量并不小,特意让门口的护卫听到。
说完走到门口,直接道:“我要出大恭。”
自假意顺服江白后,她已吃过对方送来的饭食。
如此直白的要求,反倒让两名护卫面露尴尬。
“屋里有恭桶。”二人瞥了一眼屋里的两名伤者,话里没多少底气。
林知夏双手叉腰:“这点小事你们要是做不了主,就去向你的主子请示!”
护卫涨红着脸去问江白,得令后方才引她前往院中茅厕,仍是四人看守。
林知夏此行既是探查,亦需解决内急。
然而,当林知夏瞥见石板铺设的地面、干净的恭桶和用来祛味的干花时,蓦然想起宫中专供宫人使用的净房。
如此讲究,这规置竟与宫中有些相似。
寻常人家茅厕多为简陋蹲坑,以木板搭建,不会如此用心。
返回房间时,方海尚未离去。
她立即蘸水在桌上写下:“太监、正寝,速速查......”
查字还没写完,江白就派人来请了。
林知夏迅速抹去水痕,以眼神示意方海尽快传递消息。
两名护卫引她出门。
此时,看守在屋门口的就只剩下两人,更方便江溪云与方海接头。
林知夏被带到花厅,江白已然端坐主位,依旧是帷帽遮面。
桌上摊着他伪造的信件,和一份终止调查的契约。
“林大人,”江白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信已写好,契约在此,你是否该凭下些凭据或者信物?”
他深知口头承诺不足为凭,必须将对方彻底绑在同一条船上。
这封伪造的信件就是她“官匪勾结”的铁证。
在江白看来,这次合作他占据信息优势。
因为他知道林知夏的身份,而对方却不知他是谁。
一切就是这么巧,自收到京城的消息后,他便忧心对方查到衢州来,传令所有下线就地隐蔽。
虽然他从未以真面目与底下那些中间人碰面,但当时为了给“白扇子”名号造势,打通各个关节,他还是以此名号在外行走了大半年。
今年春节,他本不欲回家过年,是义父劝他回去陪陪父母。
当他在码头看到林知夏等人时,当即就觉得这群年轻人不似普通行商。
联想到京师官员可能南下暗访,义父也称需警惕陌生面孔。
小贩的举荐时,他便顺势应下,带对方回了自家别院。
就在江白暗中监视,正欲找机会试探时,恰好县城发生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