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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都市言情 > 它的平和 > 第2025章 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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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细碎的白花瓣落下来,沾在自行车筐里的布袋上,像撒了把碎盐。我推着车往巷子里走,车链偶尔咔嗒响一声,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影子掠过斑驳的墙皮,墙上用红漆写的“拆”字被雨水泡得发涨,笔画晕开,倒像朵歪歪扭扭的花。第三家的铁门虚掩着,门轴锈得厉害,风一吹就吱呀响,王奶奶准在里头择菜,竹篮里的豆角垂下来,绿得发亮,她总说这是自己种的,比菜市场的嫩三分。果然,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竹篮磕着门槛的轻响,“是小禾吧?”她掀开门帘探出头,鬓角的白发别着根银发簪,在树影里闪了闪,“进来坐,刚熬了绿豆汤。”

我把自行车靠在墙根,车座上的槐花被蹭掉几片,混着墙根的青苔,倒像是谁特意铺的褥子。堂屋里的八仙桌还摆在老地方,桌角缺了块木茬,是我小时候爬桌子够糖罐磕的,现在用红漆补了个圆点,倒成了记号。王奶奶端来绿豆汤,粗瓷碗边缘有个小豁口,喝的时候得侧着嘴,不然会刮到下巴。“甜不甜?”她往我碗里加了勺蜂蜜,玻璃罐里的蜂蜜沾了根桂花,是去年秋天她自己摘的,“你小时候总嫌不甜,非得拌着白糖喝,结果喝多了闹牙疼,哭着喊着要拔了牙当神仙。”我低头喝汤,绿豆煮得沙软,凉丝丝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很。窗台上的仙人掌开了朵嫩黄的花,花瓣薄得像层纸,阳光透过纱窗照在花上,能看见里面细细的绒毛,恍惚间好像看见小时候的自己趴在窗台上数花瓣,数着数着就睡着了,口水打湿了窗台的水泥面,现在还留着块浅浅的印子。

“还记得对门的阿明不?”王奶奶用蒲扇扇着风,扇面上的喜鹊尾巴磨秃了,“前儿个回来过,说在南方开了家修车铺,娶了个当地媳妇,生了个胖小子,眼睛跟他小时候一样,圆溜溜的。”我手里的碗顿了顿,绿豆汤里的倒影晃了晃,阿明的样子慢慢浮上来——夏天总光着膀子,后背晒得黝黑,脊梁骨像串小珠子,我们偷了王奶奶的竹筛去捉蝉,他爬树比猴子还快,裤脚总沾着草籽,被他娘追着打时,就往我身后躲,槐花落满他的头发,像顶着团白棉花。有次在巷尾的垃圾堆里捡了辆破自行车,他蹲在那儿修了三天,手指头被链条蹭掉块皮,血珠滴在铁锈上,红得刺眼,却咧着嘴笑,说修好就能载我去河滩。后来那车确实能骑了,铃铛是用瓶盖做的,叮铃铃响得不成调,我们沿着河滩骑,风把衬衫吹得鼓鼓的,像只笨鸟,他说长大了要开个修车厂,让所有破自行车都能重新跑起来。

“他还问起你呢,”王奶奶往我碗里添了勺蜜,“说小时候借你的橡皮总忘还,现在想起来还脸红。”我笑起来,想起那块草莓橡皮,是爸爸从上海带回来的,香味特别浓,阿明总趁我不注意掰一小块,藏在铅笔盒最底下,后来被我发现了,追着他绕着老槐树跑,花瓣落了我们一身,他突然停下来,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是橘子味的,糖纸皱巴巴的,“给你,算赔礼。”那糖真甜,甜得舌头都发麻,我们蹲在槐树下分着吃,蚂蚁爬过他的脚背,他都没动,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远处的火车道,说等初中毕业就去学修车。

初三那年夏天,他果然走了,说是跟着他舅舅去南方。那天我正在屋里写作业,听见他家传来箱子磕碰地面的声音,跑到门口时,看见他背着个蓝布包站在槐树下,头发剪得短短的,额头上还有道新疤,是修自行车时被链条划的。“我走啦。”他挠了挠头,声音有点哑,“这个给你。”是个用铁丝弯的小自行车,车把歪歪扭扭的,车轮是瓶盖做的,上面还沾着点铁锈。我捏着那小玩意儿,手心被硌得生疼,却说不出话,他妈妈在催,他转身就跑,蓝布包在背后一颠一颠的,像只不安分的兔子,我突然想起他还没还我的橡皮,想喊他,却看见他在巷口回头,挥了挥手,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那道疤闪了闪,像条发亮的线。

后来那铁丝自行车被我放在铅笔盒里,每次打开都能闻到点铁锈味,混着草莓橡皮的香味,倒成了独特的味道。高中住校,周末回来总往巷子里跑,王奶奶说阿明寄过信,地址写得潦草,她没看清,只记得说南方的雨下起来没完,修车铺的水泥地总返潮。再后来,巷子开始拆迁,老邻居们陆陆续续搬走,王奶奶说什么也不肯走,“住了一辈子,闭着眼都能摸到厨房的油盐罐。”我上大学那年,她终于搬去了儿子家,临走前把那把蒲扇塞给我,“留着吧,扇着凉快。”扇面上的喜鹊尾巴更秃了,倒像是随时要从布面上飞起来。

喝光了绿豆汤,王奶奶起身去翻旧相册,木柜子吱呀响着打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飘出来,混着槐花的香。相册的封面掉了角,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第一页就是我和阿明的合照,在老槐树下,他穿着件印着奥特曼的背心,我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举着那辆铁丝自行车,笑得眼睛都没了。“你看这树,”王奶奶指着照片里的老槐树,“那时候才到你肩膀高,现在都快遮着天了。”窗外的风又吹起来,槐花落得更密了,落在相册上,她用手指拈起来,轻轻放在窗台上,“人啊,就像这花,开一阵落一阵,可只要见过这光景,就不算白来。”

从王奶奶家出来,自行车筐里多了袋她蒸的槐花糕,软乎乎的,透着股清甜味。推着车往巷口走,看见墙根蹲着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正低头修自行车,扳手转得飞快,额头上的汗滴在车链条上,洇出小小的黑圆点。我走过时,他突然抬头,“要打气不?”声音有点耳熟,阳光照在他脸上,眼角有道浅浅的疤,笑起来时,那疤就跟着弯了弯。我愣住了,自行车筐里的槐花糕晃了晃,差点掉出来。他也愣住了,手里的扳手啪嗒掉在地上,“小禾?”

风卷着槐花瓣落下来,落在他的工装口袋上,落在我的手背上,凉丝丝的。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秋裤边,倒跟小时候穿的打补丁裤子有点像。“刚回来?”他挠了挠头,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我也是,回来看看,顺便帮老街坊修修车。”他指了指旁边的工具箱,里面的扳手钳子摆得整整齐齐,“还是老本行,改不了。”我看着他额角的疤,突然想起那颗橘子糖,甜得舌头发麻的味道好像又回来了。

他把修好的自行车递给车主,老太太笑眯眯地递过一块钱,“阿明的手艺还是这么好。”他摆摆手,说什么也不要,“街坊邻居的,客气啥。”老太太走后,他从工具箱里掏出颗水果糖,橘子味的,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给。”我接过来,糖纸有点粘手,大概是被汗浸过,“小时候总抢你的橡皮,现在赔你糖吃。”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跟照片里一模一样。

我们靠着老槐树站着,槐花落在肩膀上,谁也没说话,却不觉得尴尬。远处传来拆迁队的机器声,轰隆隆的,震得地面都有点发颤,可老槐树还是稳稳地立着,花瓣照落不误。他突然指着墙根,“你看,那儿还有我们埋的玻璃球。”墙根的泥土松松的,果然露出点玻璃的反光,小时候总爱把宝贝埋在树下,以为能存到天荒地老。“后来回来找过,”他蹲下去扒了扒土,掏出颗蓝色的玻璃球,阳光透过玻璃球,在地上照出个小小的彩虹,“还在呢。”

日头慢慢偏西,把树影拉得老长,他要去接孩子,推着工具箱站起来,“有空来南方玩,我请你吃当地的米粉,比咱们这儿的面条滑溜。”我点点头,把槐花糕递给他,“王奶奶做的,你尝尝。”他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放进工具箱,“替我谢谢她,下次回来给她带南方的茶叶。”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响起来,他骑着车往巷口走,背影在落花瓣里晃啊晃,突然又停下来回头,“那时候没来得及说,你的橡皮我一直留着,在修车铺的抽屉里。”

我站在老槐树下,看着他的影子拐过巷口,不见了。手里的橘子糖慢慢化了,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漫开来,像小时候那样,甜得眼睛都有点发潮。风又起了,槐花纷纷扬扬落下来,盖在玻璃球上,盖在“拆”字上,盖在我们站过的地方,像铺了层厚厚的雪。远处的机器还在轰隆隆响,可老槐树的花照开不误,一朵一朵,白得透亮。

坐公交车回家时,车窗开着,槐花的香味跟着飘进来,落在邻座老太太的蓝布包上。老太太正在织毛衣,线团滚到我脚边,我捡起来递给她,她笑着说谢谢,“这线是我孙女寄的,说现在时兴这种颜色。”她的毛衣针飞快地动着,毛线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年轻时总嫌她调皮,现在不在身边,倒总想起她小时候揪我毛线团的样子。”车到站时,她把织了一半的毛衣塞进包里,“人啊,就是靠这点念想活着,见一面,就多一分念想,总比从来没见过好。”

下车时,夕阳把云彩染成了橘红色,我走在人行道上,手里攥着那颗化了一半的橘子糖,糖纸被捏得皱巴巴的。路过街角的便利店,老板娘探出头打招呼,“今天的关东煮刚煮好,要不要来一串?”她的孩子趴在柜台上写作业,铅笔在练习本上沙沙响,突然抬起头,举着颗玻璃球,“阿姨你看,爸爸给我捡的。”玻璃球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颗小太阳。

回到家,把王奶奶给的蒲扇挂在墙上,扇面上的喜鹊正对着窗台,窗台上的槐花还新鲜着,白得像刚落的雪。从抽屉里翻出那个铁丝自行车,铁锈又厚了些,车把还是歪歪扭扭的,却像有股劲儿,要往记忆里跑。手机响了,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刚到家,槐花糕很好吃,我儿子说像。”后面跟着个笑脸,像小时候画在练习本上的那种,圆圆的,缺了个角。

我站在窗前,看着天边的最后一点晚霞,慢慢融进夜色里。楼下的孩子们在玩跳房子,笑声像撒了把珠子,叮叮当当的。老槐树的影子虽然不在这儿,可那香味好像跟着来了,混着厨房里飘来的米饭香,让人心里踏踏实实的。就像王奶奶说的,花开花落都是常事,可只要见过那满树的白,闻过那清甜的香,就算后来树不在了,心里也总留着个地方,盛着那些花瓣,那些糖,那些蹲在树下分一颗橘子糖的下午。毕竟啊,曾经遇见,热热闹闹地在彼此的日子里留下过痕迹,总比隔着茫茫人海,连影子都没碰见过要好得多。夜风从窗户钻进来,吹得蒲扇轻轻晃了晃,扇面上的喜鹊,好像真的要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