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业老师周诏在翰林院一直不开心,嘉靖去年便让周诏升任太常寺卿,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周诏已经七十三岁,上任一年就油尽灯枯。
七月底收到周诏离世的消息,尽管有心理准备,嘉靖还是悲痛得愣了很久:从十三岁到现在才五年,陪伴自己长大的父亲、启蒙老师、授业老师一个个离开了人世,现在他人生中的长辈只剩下母亲。
蒋太后亦非常伤感,把嘉靖请过去,母子对坐抹了一阵眼泪后对嘉靖说:“许绅医士说生命在于运动,人不能圈养,打坐炼气也是主静,是不是住紫禁城外比较好?批阅过奏疏后就去太液池边走一走,做一套五禽戏?”
嘉靖天生阴郁,邵元节一见面就给嘉靖讲生命主静,迎合了嘉靖的性格,不过邵元节最近跟蒋太后嘉靖母子说紫禁城不宜居,椒漆有毒;打坐炼气要吸取天地山川日月之精华,不要天天从一个屋子转到另一个屋子,蒋太后抱孙子心切,一听就认可。
周诏没有入过阁,嘉靖不可能为之辍朝一日。次日例行小朝会,内阁大学士们和七卿来到中极殿,见到嘉靖郁郁寡欢,大明王朝的最高决策者们例行安慰了嘉靖几句。
最近小朝会的气氛非常轻松,没有什么大事需要上会让嘉靖拍板。
大明王朝的政治制度已经成熟得离了谁都可以顺利运转。武宗在正德七年后经常在宣大爬冰卧雪甚至于偷偷跑到关外侦察,也没见大明政务有什么不通畅的地方,内阁和司礼监对接一下,直接就用皇帝的名义下各种诏敕和政令。
为了让嘉靖高兴,湖北老乡大司农孙交汇报了寒带水稻试种情况,大部分日本朝鲜的稻种都可以适应西北、东北水土,再有五至七年就有大批水稻在宁夏、辽东、蓟北铺开,大明在河套就有自给能力,不依靠湖广、江南千里运粮。也就是说五年后宁夏、延绥两镇就必须要准备收复西套、东套。
大家称赞了一通杨植,兵部尚书李钺顺势提起甘宁大捷议功的事。
按照潜规则,杨一清杨植姚涞是翰林,军功对他们在翰林院的升迁没有任何用。翰林院系统的内阁首辅费宏提议说《献皇帝实录》正在验收,赏功诏书还没有颁布,是不是纳杨一清杨植姚涞三人入《献皇帝实录》写作组?
杨植若再蹭个编书之功,就要升为正五品翰林学士挂三品侍郎衔,正式进入大明最高决策层,不但有资格参加小朝会,而且再升就是或吏户礼这三部的尚书,或直接入阁。
嘉靖想都没想,只同意让杨一清挂名编书,这是酬谢杨一清议礼的立场,要让杨一清入阁;然后嘉靖吩咐廖纪要么给杨植一个四品散阶实职提督理藩院从四品,要么让杨植去太常寺光禄寺之类的部门任一个四品少卿,姚涞也照这个原则办理。
议完了外朝事务,嘉靖开始提自己的事。
嘉靖最近在搞几个小工程,仁寿宫、玉德殿及景福安善两宫同时在建。
仁寿宫建在西苑,三月份刚遭遇火灾,嘉靖向天下下诏书反思了自己的过错,费宏带着群臣安慰了嘉靖;然后四月份费宏为首的内阁、廖纪为首的外朝高官们都象征性地上疏请辞,嘉靖按惯例挽留了大家。
走完了天子与权臣认罪的程序,这事并没有了结,不断有言官抨击皇家工程借支太仓。其中有个叫叶忠的御史更是上了十条建议,要求放出正德朝宫女、停建仁寿宫、禁止外戚放高利贷、清查大同广西边事等,嘉靖无不应允,并安排了相关部门落实整改。
“仁寿宫、玉德殿及景福安善两宫已停工多时,何时可以继续建造?”嘉靖试着问户部尚书孙交和工部尚书赵璜。
今年可以称得上君臣其乐融融,只要不议礼,嘉靖就是好皇帝。他登极以来勤政好学,虚心纳谏决策英明,召回内地镇守中官、清丈土地、处罚了一批勋戚、凡有灾害必积极调拨钱粮迅速减免当地赋税,再加上西北大捷,这一切使嘉靖声望很隆,时人称为中兴之君。
今天嘉靖居然重提仁寿宫的修建,是不是飘起来了?
孙交非常为难:修宫殿的钱粮是嘉靖向户部太仓借来的,言官的反应很大,孙交身为嘉靖的湖北老乡被科道抨击过多次。
“圣上,去岁今年东南连岁灾伤民困已极,又有大同旱灾兵灾、山东济南十数个府县旱灾、顺天保定四府蝗灾等等,太仓钱粮困乏,是否等秋收再做打算?”
自从裁撤很多矿监税监甚至于镇守太监、江南织造太监后,内库又紧张起来。皇庄皇铺早被杨廷和清退了大半,紫禁城又变不出钱粮,嘉靖想了一下,问道:“吾欲再派浙江织造太监,可乎?”
嘉靖这三年来提过多次重新派驻苏杭织造太监的事,都被内阁或都察院以“皇上不能出尔反尔”否了,左都御史颜颐寿说“今天下之为民害者,孰有甚于监督织造之使乎!近奉明诏革除。万姓欢呼若脱水火,今几何时乃因内局之奏复命差官苏杭督造?群臣惊惶,竭力交谏,而陛下一无所听者,何哉?”
去年年底,嘉靖一无所听,强行派了太监吴勋、张志聪上任苏杭织造太监。吴勋、张志聪上任后就弹劾浙江布政使马卿、杭州知府查仲道通倭,致使两位地方大员被锦衣卫逮问,闹得朝堂人心激愤,言官的抗议奏疏像雪片一样飞向通政司。嘉靖前段时间不得不召回织造太监,让浙江镇守太监兼管织造。
嘉靖这三年多在外派太监的事务上反反复复,孙交也没有办法,他只能劝慰道:“陛下,过日子只是八个字:开源节流,量入为出。先修要紧的,剩下的待有钱粮再说。毕竟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嘉靖强硬说道:“仁寿宫一定要修!我年底就要去西苑住。别的先停下来,把物料转到西苑去。”
小朝会开完,嘉靖单独留下户部尚书孙交、礼部尚书席书,挥挥手让黄锦之外闲杂太监退出,问二臣道:“杨一清上疏曰:由于朝堂鲜有西北籍朝臣,在西北开矿建工坊设矿监收税与卫所分成,既不会有东南之阻力,又能让西北自给自足,卫所自产火铳火炮无需从京师调运,可谓一举三得。
吾将此奏疏留中不发。孙先生,你怎么看?”
孙交想了一下道:“此奏疏必是杨植主意!他多次与臣讲过,臣以为可行。大司空亦是赞成的。”
嘉靖又问席书道:“席先生,你怎么看待杨植此人?”
席书不知道为什么嘉靖问这个问题,想了一下答道:“以微臣观之,杨植才学过人思维敏捷,以唯物自诩勤于事功,乃丛兰、李充嗣一流人物,未来超过杨一清亦未可知。”
嘉靖沉默片刻道:“杨植言谈对答无不中吾之意;他以礼经出身,却无一字议礼不得罪群臣;他多财善贾家资万贯而不求田问舍;平时生活简朴枯燥竟敢于出生入死,令我想起‘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这句话。
这种人,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大圣大贤!要不要令人望其气?”
席书吓了一跳,连忙劝道:“苏浙徽三地诸多富家翁,家中田连阡陌,每日却仅以几粒盐豆佐餐。所以朝堂相骂,常以盐豆一词訾詈苏浙徽官员。
那杨植从赣南来到凤阳,都是穷山恶……呃,穷地方,料想他有钱也舍不得花,为人悭吝而已。”
嘉靖没有再说什么,让两人告退,然后乘步辇来到文华殿办公。他刚坐下,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安进殿递上一份报告,口中禀道:“翰林侍讲学士杨植的两位夫人昨晚大闹教坊司。”
天下百户以上的武官一生中至少要来兵部走一趟验明正身拿到上任文凭,大同总兵朱振亦不例外。
朱振来过兵部多次,熟门熟路。他在武选司小院门口规规矩矩排队,听到书吏传唤立刻满面堆笑进去先给武选司郎中跪倒磕头,再递上一包圆柱形的土特产。
武选司郎中刘漳捏了捏土特产后用袖子扫入抽斗,说道:“大同乃九边重镇!朝廷派尔镇守大同,当尽忠职守,廉洁奉公,勤政爱兵!”说罢挥挥手,让旁边的书吏递给朱振总兵文凭。
朱振站起来不露声色地捏了一块碎银子递到书吏手中,接过文凭笑着说:“刘大人,晚上可有闲暇?下官在东城教坊司订了席,还望刘大人拨冗赏脸!”
刘漳皱眉道:“朱总兵,这就不必了!本郎中立身为公执政为民,每天不知要见多少武官,如果个个请吃都要去赴宴,身子早掏空了!”
朱振道:“下官来兵部不止是取文凭,还要跟车驾司、武库司对接,工部虞衡司郎中亦已受邀。”
武选司的职责乃是考察天下武官的能力与操守,刘漳一听朱振请这么多人,喝道:“不要走!上次你就因账目不清被逮下察狱听勘,你刚从监狱放出来,哪来这么多钱?”
朱振慌忙解释道:“刘大人,不是下官出钱!经杨侍讲学士说合,那京栋物流跟车驾司接洽后勤运输,下官跟武库司、工部虞衡司接洽军器打造。是京栋物流掌柜刘羌栋作东,下官亦是客人!”
下了值,兵部、工部等四名郎中回宿舍换上士子衣衫,溜溜哒哒来到北京东城教坊司大街。
刘羌栋出身举人正经官身,他与朱振在路口候着,几人一一见礼,刘羌栋告罪一声道:“各位前辈稍待,吾兄树人住在西城月坛那边,路上远了点,马上就到。”
翰林处于鄙视链顶端,等的又是侍讲学士,众人心中并无不平。一枝香功夫后,杨植坐一辆马车匆匆而来,付过车钱下车连声道歉,大家携手进入教坊司大街。
武选司刘郎中熟门熟路,一路点评过去:第一家的茶叶来自秦岭堪称一绝;第二家厨娘的拿手好菜是红烧狮子头;这家的妹子有性格,头牌叫快嘴李翠莲,以伶牙俐齿着称,可惜出名后就身价暴涨;那家的庭院是请翰林院文徵明老先生设计的,苏松籍官员最喜欢去那里想念家乡的老婆孩子。
几人拒绝了沿途龟公的拉客,由刘郎中带路进了一家行院。行院内有一池塘,池塘中荷叶摇曳莲花含苞,偶有蛙鸣几声,院内更有翠竹青松。大家不由得称赞刘郎中雅趣非常,便在松树下的桌子旁坐定。
老鸨见这些客人的气质便知是京官,不敢怠慢,满面春风过来招呼,问了需求后便令厨房准备酒食,又唤来七名姐儿先来陪坐。
七名粉头一来,刘羌栋瞄她们一眼对鸨母道:“我有银子,你找院里长得标致的姐姐来!”
刘郎中笑着说:“羌栋兄,这家行院的姐儿是整条教坊司大街最漂亮的!北地胭脂粗眉大眼,较江南吴侬软语别有一番红鬃烈马的风情!”
刘羌栋这才悻悻作罢。杨植却说道:“刘兄,今日兄弟我身子不方便,我这边就不要叫姐儿来了!”
刘羌栋亦不勉强,让六名粉头各自挨着一名客人坐下,搂着身边的姐儿对鸨母道:“你去唤教坊司大街最头牌的姐姐来,陪我这兄弟聊聊天!”
鸨母答应一声出门去了。几名官人依红偎翠,与粉头打情骂俏上下其手喂酒布菜,杨植亦不着急,笑吟吟地自己斟酒与几名郎中谈些诗词文章。
过一会,鸨母领着一名女子袅袅婷婷从院外进来。看那女子长相身材,放在秦淮河南岸,不过中人之资。刘羌栋不满道:“你这姐儿好不晓事,偏何姗姗其来迟!
我们南京的行院从未敢如此怠慢客人!”
常有南京来的官员挑三拣四表达对北京娱乐行业全方位的失望,北京行院都已习惯了。鸨母也懒得回嘴,那姐儿施万福礼回道:“适才妾身在家读书,是以耽误贵客时间。”说完扫一眼酒桌,过来贴着杨植坐下,给杨植筛了一杯酒。
杨植大感兴趣,难道此女乃是李娃一类的风尘奇女子?不禁接茬问道:“哦?姐姐在家看什么书?”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妾身在看《烈女传》。”
此言一出,在座众官人先愕然再爆发出一阵大笑,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刘郎中边笑边擦着眼泪问:“莫非姐姐是快嘴李翠莲乎?你看了《烈女传》有何心得?”
李翠莲莞尔回道:“与官老爷看四书的心得一样。”
众官老爷更笑得直不起腰来。刘羌栋拍桌子叫道:“果然北京行院的姐儿,风味与南京大不相同!树人兄,今日不妨留宿此处,与翠莲共读四书!各位前辈的夜合之资,在下全包了!”
刘郎中先赞一句:“羌栋大手笔!”又对李翠莲道:“你的这位官人年纪最轻,地位却是我等之最高!他可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三鼎甲出身!若是他与你一夕之欢后吟诗一首,你的身价还能更上一层楼!便宜你了!”
杨植吞吞吐吐道:“各位兄台,今日吾之大伯父来了,我现在还是回去为好!”
李翠莲脸色一沉道:“别说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就是内阁大学士妾身也见过不少!学士要走,先把谈话的银子付了!”
杨植放下心来向怀中摸去,口中道:“这样最好,谈话费是多少?”
“十二两银子。”
杨植瞪大眼睛,把手从怀里抽出来,怒道:“平常人家一年数口的生活费不过三、四两银子,知县年俸不过十两银子,我一个翰林侍讲学士一年俸禄才十二两银子!你过来说几句话就要拿走我一年俸禄,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四位郎中脸上羞得通红,几乎无地自容。刘郎中咳嗽几声道:“杨学士,我们是这片地的常客,这位姐姐没有欺生,这碟最便宜的盐水毛豆就三两银子呢!很公道的!”
刘羌栋以手抚额道:“呃,树人兄,你一定喝多了!你忘了你经常去的秦淮河南岸行院,那里价格比北京教坊司高多了!
树人兄,小弟叫辆车送你回去!”
正在拉扯之间,行院门外突然闯进一黑一白两名女子。只见其中黑皮大高个女子急步上前,指着杨植喝道:“好你个负心汉!我们姐妹俩才生了孩子,你就憋不住使坏!
果然孔夫子说得好: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
那些姐儿一听不乐意了,站起来骂道:“你们没本事没姿色,就知道给丈夫生孩子,被丈夫奴役整天纺纱织布,活得不像个人样!黄脸婆,真的是给女人丢脸!”
李婉儿大怒道:“贱婢!你们一块烂肉,嘴上一套一套的,不生孩子不事劳作废物一个还有道理啦!”说着就要跟郭雪过去掀桌子,被杨植苦苦拉住。
教坊司是礼部直属机构,行院女子属于乐户,和军户民户匠户同样地服劳役纳赋税,官府有责任保障乐户的生老病死。
因此教坊司的女子背后有官府保护,礼部、都察院不定期派官员来教坊司大街巡视,看看有没有人敢在行院闹事。
只是由于娱乐业不事生产而且挣钱太容易,所以华夏历来才把乐户定为贱户,即使乐户脱籍,其子孙三代也不能科举,都是怕人民学坏了,不读书不生孩子不事生产去挣快钱。
李翠莲的嘴巴更见泼辣,说道:“我们是独立女性,不依靠男人!你们为男人生孩子为男人孝敬公婆为男人做家务,身材垮了,脸也黄了,我可怜你们!”
李婉儿虽有进士之才,脑子却一时转不过来:为什么李翠莲说女人生育、纺织做家务是为了男人?结果相骂下来完全不是李翠莲的对手,更不要说只读过《高皇后传》、《文皇后宝训》的郭雪。
两姐妹嘴上说不过,不由得恼羞成怒。郭雪转身操起一根支帘木棍就要横扫行院。四名郎中、朱振、刘羌栋不敢过去相劝,躲得远远的迭声叫苦。
正在热闹之际,门外走来礼部巡视官员大喝一声道:“住手,谁敢在教坊司闹事!”
鸨母、李翠莲见了礼部官员,声势见涨,连忙跑过去道:“大人,这位翰林院学士老爷的夫人打上门来!”
那礼部官员一眼认出杨植,指着鸨母、李翠莲厉声训斥道:“你们还做什么生意,真是瞎了狗眼!再敢嘴里嚼蛆,我明天就把你们全体调到大同服役当营妓去!”
朱振一听胆气陡壮,狞笑道:“巧了,我就是大同镇总兵!你们别以为到了大同当营妓就可以成为刘良女!”
杨植赶紧说道:“不至于,不至于!你别为难她们坏我名声!我这就跟我二位夫人回去!”
又转身对刘羌栋等人道:“今晚你们就留宿此处吧!别因为本学士坏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