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这话可不能乱说。”
第一次,苍老而邪性的声音里没有半点笑意,如同两截干枯的木头摩擦,单调而僵硬。
“你最好有足够的理由能说服我,否则……”
颅骨幽幽说道:“哪怕本尊身陨多年,又为戊土所镇,依旧可以叫你毙命当场。”
一股寒意从脊梁涌上头顶,安生知道这话并非空言,少年没有足够的证据,但他却也知道此刻自己不能有半点动摇:
“敢问前辈,您立死魂狱,造无尽生杀,引众多巫山争相效仿,山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难道是出于本心?”
颅骨陷入沉默,安生耐心地等了一会,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继续说道:“前辈是为天魔所惑,是也不是?”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颅骨语气低沉地说道。
“本尊遭人算计,所合丹位中有一道留有天魔后手,若本尊状态完好,它自是惑不了我,可恨……”
“是哪一道丹位?”
安生心中一动,问道。
“除去巫箓,都有可能……”
颅骨居然也不太确定,天魔,那邪异的声音究竟是何时开始在耳畔响起的呢?
它巫红裳,修行五十载以【见巫真】求得【巫箓】成丹,意气风发,百年结出眉心丹纹,合【魑魅】,号令诸山。
而后算计天厌山,得【厌胜】,天人有望,被尊称为大巫尊,在上巫沦亡之后,威慑大夏百年不敢踏雷池一步。
第一次巫夏之战是夏朝挑起,却也是它所乐见其成的,彼时它正在推演通往天人道果的下一道丹位,正需要有一个渠道来验证毕生所修。
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告诉了它,下一道丹位应当是【冥土】。
何为冥土?有坟土和收纳意向的戌土,再加上阴世的幽魂……
颅骨愣住了,它居然想不起来,是谁告诉它这个道途之秘,那个声音到底从何而来?怎么好像从它踏入道途,就已经存在了……
『连它自己都不知道哪一道丹位有问题!』
安生心里发寒,这天魔也未免太过邪性,如果真是如此,那天底下还有谁敢求丹?
『丹位到底是什么?』
少年修为尚浅,在阴氏也没见到任何一本道典提及丹位的本质,眼下虽然好奇,却还是压下了心中的疑惑,开口说道:
“前辈坐化之后,巫怜瑶得了您的丹位,彼时她只是筑基,会被天魔所惑也并不奇怪……”
“不可能!”
苍老的声音突然喝道,言语中有一丝颤抖,不复先前的淡然,而是充斥难以想象的愤怒和癫狂:“巫箓,只有巫箓绝无可能……”
但这癫狂之下,少年却察觉到了,被压抑得极其隐晦的惊恐。
『它动摇了!』
安生心中大定,但这种时候反而不能步步紧逼。
少年对巫红裳的认知都来自于巫怜瑶和天目山上收录的典籍。
诸多卷宗和巫怜瑶只言片语的描述都表明,在立下死魂狱之前,这位天目巫尊在山越诸多巫尊中,算是颇为怜恤治下巫民的一位。
只是在受了道伤,不得寸进之后才立下死魂狱,谋求延寿之法。
安生隐约察觉出其心中有愧,所以没有讲述自己与巫怜瑶的宿怨,而是从巫民说起。
少年放慢了语速,缓缓说道:“我出身微末,不识山上尊贵,只知山下疾苦,巫怜瑶对我许诺,要重塑天目秩序。”
他的声音飘渺,模仿起女人曾经说过的话:“若我为巫尊,当轻徭薄赋,山上山下,俱为巫山子民,无有高低贵贱之分……是以,我答应为她所用,为白狼守。”
“她却借着旧死新生的仪式,洗去我的记忆,利用我为她铲除异己,谋夺它山丹位。”
“至于山下村寨,十室九空,民不聊生,视若无睹……非是我背叛了她,实是她违背了与我的约定。”
安生语气一转,反问道:“叛离巫真?从一开始,我就不曾心向巫真,又何来叛离一说?”
这话已经是大逆不道,换作往日有人敢在它面前如此大放厥词,巫红裳必叫那人化作一摊血水。
但它只是长久地沉默着,少年于是乘胜追击:
“前辈能参透人心,应当知道我所言没有半句虚假……”
“够了!白狼,你说三道四,也依然无法证明我那孽徒已为天魔所污……”
它幽幽说道,意思却不言而喻,少年所言的确让这位昔日的巫尊有所触动,但这却不足以让它改变自己的立场。
安生目不能视物,俊美的脸庞上却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轻声问道:
“敢问前辈,何为摩罗?”
“摩罗,乃是天魔的古称。”
颅骨沉默了一会,回答道。
“巫怜瑶求丹时,请的是摩罗赐福,敢问前辈,求丹之誓,可否作假?”
这下便是巫红裳也无话可说,安生冷声说道:“偌大山越,十万巫山,都见证了她求丹的过程,诸位巫尊,却不曾有一人现身制止,前辈,当今的后巫道统……”
“还能称得上巫真吗?”
“放肆!”
颅骨怒喝一声,安生如遭雷亟,口中涌起一股腥甜,险些又吐出鲜血,但他这次学乖了,强忍着痛苦将血混着唾沫往下咽。
“……您道通天人,又能看破人心,难道真就一点也察觉不出巫怜瑶的异样吗?”
“……”
颅骨在无边幻彩中静默着,眼窝中的鬼火微弱到了极致,仿佛随时都要熄灭。
少女米米在身后搀扶着安生,她其实一丁点都听不懂安生和巫红裳之间的对话,只是静静等待着。
安生眼底涌现了一缕微弱的黑色火焰,他可没有坐以待毙的习惯。
不知过了多久,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深深地叹了一声。
“看得出又如何,看不出又如何,本尊说到底已经做了土,又如何能插手现世巫山的事情?”
剑拔弩张的气息顿时瓦解了大半,这位上代天目巫尊言语间并没有要动手的打算。
安生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这一位未必是被自己说服的,它心中应当也有怀疑。
“……如今一念尚存,乃是证道当日照见了一寸道果天光,一点性灵被留存在了这枚头骨上,被那孽徒寻回之后,用巫祀秘法祭炼数年,才渐渐苏醒。”
“她说夏人来犯,让我帮她主持天目山的大阵,我念在她是巫尊,又是抵御外敌,便应了下来。”
“往后天目大战,周天星辰大阵无故失效,那孽徒也不知所踪……”
颅骨叹息着说道,声音中颇有些落寞的情绪,一代大巫尊,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如今的我,比之寻常器灵还要卑劣上几分的,只剩下些许窥探人心的本事,但那孽徒有丹位遮掩,我自是看不清她。”
……
夫天人者,执道果以驭万象,道果,便是这世间最大的因果。
所以证得道果,便能勘破世间森罗万象布下的迷障,能明了诸多现象内在的运行逻辑,能认识诸多现象之间的差异和联系,以及各自产生的原因和结果。
所谓窥探人心,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种应用。
而人心,却经不起窥探,无论一个人表面多么良善恭敬,他的内心总会有阴暗邪恶的念头。
这样的念头在天人面前自然无处遁藏,所以古时大能证道之后,只觉众生皆恶,无不可杀,往往多行杀戮。
巫红裳虽没能证得道果,却也迈出了那一步,以丹位化作登天之梯,在丹位燃起的最后关头,被一缕天光照见。
若是功成,道果显世,洒落无边天光,这天光便会为她重塑道躯,此后就是天人自在,长生久世,万劫不磨。
纵是失败,身死道消,却也有一缕天光洒下,为它护住了最后一点性灵,保存在颅骨的丹纹之中,被巫怜瑶所得。
虽然证道最后是被姒霁月一箭诛灭,但巫红裳自己清楚,便是没有姒霁月这一箭,它也证不出道果。
所以它反而没有多少遗憾,甚至会庆幸自己没有让道果受到天魔污染。
“……我只剩下些许窥探人心的本事,看看你们这些小修简单,可那孽徒有丹位遮掩,我自是看不清她。”
颅骨自嘲着说道,虽说沾了天光,有一丝天人神妙,可就算是真正的天人,也无法轻易看透金丹真人心中的念想。
至于像安生这样的筑基小修,在她眼中真是如同一张白纸,只要它想,一眼便能将修为,道统,仙基,乃至心中所想看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
少年心中恍然,我就说证道而死,哪有这么轻易复活的道理!
但即便如此,眼前这位上代巫尊遗留下来的头骨,也绝不是他能对付的。
至于它自嘲说自己只剩下窥探人心的本事,安生表示自己呵呵一笑——
大夏的真人们费这么大力气,弄出一大片交织着幻彩的霞光之海,而这也只是将它镇压在此,一百多年也无法彻底诛灭。
这样的东西,它说它人畜无害,你敢信吗?
“前辈,如今我为巫怜瑶追杀,身中数道杀咒,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来这天目山上,以戊光的气息压制咒力。”
眼看对方暂时相信了自己的话,安生低眉垂首,将姿态放得很低,恭声问道:
“恳求前辈教我如何解开身上的杀咒,我与巫怜瑶性命纠缠,终有一战,愿为后巫,行拨乱反正之事。”
颅骨沉默了片刻,在石台上左右晃了晃,像是在摇头:
“小狼崽,老身帮不了你,你也看见了……嘿你看不见。”
它像是被自个逗乐一般笑了起来:“我如今只剩下孤零零一个骷髅头,还被镇压在此,就是没有这些戊光,我也解不开你身上的杀咒——”
“那是用巫箓丹位催动的咒术,虽然没有厌胜加持,但也没那么好解,倘若还有丹位在身倒是可以,不过老身的丹位如今在那孽徒身上。”
这位老巫尊说完,又自嘲地笑了笑,言语中颇有些开摆的意味在里头。
它也是看开了,自己死都死了,道统如何,山越如何,已经不是它能左右的。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那孽徒轻易不敢踏入这天目山。”
颅骨宽慰了他一句:“上面那支箭还在等她,嘿,老身也在这里,她不会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你们就在这里陪老身说说话,解解闷吧。”
闻言,安生苦笑一声:“前辈,难道真没有其他活路了吗?”
这样一直躲在天目山上也不是个办法,说不定哪天巫怜瑶就杀上来了,区别也只是快点死和慢点死。
“活路倒也有,只不过你进不去。”
老巫尊慢悠悠说道,安生连忙追问:“还请前辈明示。”
“你身上的咒术由【巫箓】所下,乃是巫尊对叛离巫真之人所施的刑法,你只需要证明自己没有叛离,自然就能解开这道咒术。”
少年有些傻眼:“那要如何证明?”
“不对,你应当问,何为巫真?”
安生:“?”
“什么才是最正统的巫道?”
见少年神色茫然,老巫尊笑了笑:“你说的不算,我说的不算,那孽徒说的,自然也不算。”
颅骨稍稍后仰,朝天上看了一眼:“……得是天上的巫神说了才算。”
『可安某现在要去哪找活着的巫神?』
安生心里一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老巫尊似乎就喜欢看少年这副焦急却无可奈何的表情,又低沉地笑道:
“巫神确实是都死光了,但祂们都死光了又不太可能……”
安生:“???”
“古时的巫神都是修上古星辰道的,祂们陨落时所显化的星辰,直到今日也还在天上挂着。”
颅骨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古老的秘闻,惊得安生头皮发麻。
“这就是诸天星辰大阵十二处阵眼的由来,山上的枢纽只不过是沟通星辰的媒介,所以圣山可以随意更迭,哪怕被外敌攻陷,只要巫神的星辰仍在,大阵就依旧可以运转。”
“这……”
安生下意识朝天上望去,可他的双眼不能视物,只能感受到一团朦胧的幻彩,遮蔽了原先白蒙蒙的天空。
“前辈的意思是……巫神洞天?”
少年喃喃道,颅骨发出了赞许的声音:“是极,我那孽徒心心念念的巫神洞天,就挂靠在星辰之上。”
“洞天之中遵循着旧日的意象,只要能踏入其中,你身上的杀咒自会解开。”
老巫尊像是在笑,又像在自嘲:“毕竟在古时的那些个巫神眼中,后巫不过微末小术,根本上不了台面……”
“又如何敢言巫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