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可怕的气浪将安生远远掀飞,枯燊真人现身的时候还推了少年一把,送着他远离了神通碰撞的最前端。
安生很快在半空中稳住身形,目露震惊地望向眼前翻天覆地的战场。
身材修长的寅木真人伫立在战场上,丹位大放光芒,一棵参天巨木拔地而起。
树干上古朴的纹路泛着灰绿色的光芒,一路向上,顺着枝桠淌过整个树冠,像一柄撑开的折扇屹立在大地上。
枯燊真人站在树冠上,面色如常地俯瞰着匍匐在地面上的巨蛇。
这潜伏许久的妖王也不再隐藏,显露出原本狰狞怒目的模样,峥嵘的骨刺不断生长冲破皮肉,形成一顶天然的冠冕,让它庞大的头颅看起来倒像是某种异变的蛟。
宛若黑曜石镜面般的鳞片随着呼吸不断开合,缝隙间泄露出暗红色的血芒,以及浓稠得令人窒息的腥臭。
这蛇王睁开冰冷的竖瞳,视线锁定在枯燊真人身上,巨大的吻部微微开启,露出层层叠叠的惨白利齿:
“……金丹……”
妖王。
『居然真有妖王!』
少年屏息凝神,再次庆幸有林氏的增援,否则不仅巫郡,就连他恐怕也难逃此劫。
“道友现在让族群退去,尚不算伤了和气。”
枯燊真人温声说道,全然无视此刻已经遍地残肢断骸的战场,在他看来,只要双方真正的嫡系无碍,些许死伤算不得什么仇怨。
“献十城人畜,本王便退去。”
鳞蛇妖王口吐人言,声音带着爬虫类特有的低沉和沙哑。
枯燊真人摇摇头,很是失望地说道:“看来是谈不拢了。”
话音未落,九霄云上隐有沉闷雷鸣,一道刺目电光如通天之梯,重重落在他身后的巨树上。
“嗡——”
满树青翠欲滴的叶片齐齐震颤,发出如万千玉片叩击的清越嗡鸣,巨树霎时间从沉寂中苏醒,化作一柄刺破天穹的雷霆法宝。
“雷法!”
黑鳞蛇王瞳孔一缩,显然没有想到眼前真人是苦境少有能催动雷法的真人,对于它这类多食血气的妖兽,雷法无疑是最为克制的道统之一。
这正是林氏戍边多年,仍然屹立于冀州世家之巅的真正底气。
“你不能越雷池一步。”
枯燊真人微微一笑,语气平淡却充满自信,他暗中观察许久,这妖王藏身蛇群之中,将自己伪装成炼气小妖,自以为无人发觉,实则早就被他识破。
这恰恰说明这妖蛇对自己的道行与战力没有绝对的信心,才会鬼鬼祟祟,以妖王之尊行这等偷袭之事。
『应当是没有丹位在身的……』
枯燊真人心中大定,为了以防万一,他带来了法宝【上霄玉庭清雷树】。
此刻法宝在手,再加上知道那位太阴真人多半在暗处看着此地,这位林氏真人心底萌生出更加激进的念头:
『干脆就在此地斩了这厮,能保东线百年安宁!』
【上霄玉庭清音树】是历任林氏家主才能执掌的法宝,配合寅木引雷术,让枯燊有底气直面任何同境界的修士。
“嘶嘶……”
妖蛇冰冷的竖瞳里闪动着晦暗不明的凶光,它虽然忌惮雷法,却还不至于被这般喝退,更何况那一位可最恨雷法。
它打定主意,如龙如蛟的庞大蛇首高高仰起,神通动摇天象,先前被冲散的妖云又再度汇聚,在天空中交织着巨大的漩涡。
“冥顽不灵。”
枯燊真人与黑鳞蛇王各怀心思,都认为身后有人,出手都比往日决绝狠辣,一时间神通绽放,汹涌的灵炁相互碰撞,叫战场中的修士和妖兽们纷纷惊惶逃窜。
『真打起来了!』
少年同样已经远远退开,仍然忍不住眺望着那处肆虐的辉光。
“不对,沐檩当时说的是有大妖想要蜕升为妖王,可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族群往往只会有一头妖王……”
安生心里隐隐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需知妖兽残忍,同类相残乃是常态,妖王更不会容忍族群中出现另一头妖王来挑衅自己的威严和地位。
既然如此,黑鳞蛇王又何必赌上一整个族群的命运来掀起这场妖祸,它不可能不知道,人族这边也是有金丹修士的。
除非……有别的意图。
打到现在,蛇群已经付出无比惨重的代价,但哪怕族中的妖将和妖王都被牵制住,剩下的蛇妖依旧奋不顾身向着城墙涌去,前仆后继,已经勉强撕开了巫民的防线,开始在城墙上攀爬。
少年已经听见了城楼下仓皇的呼救声和愤怒的喊杀声,他下意识想要回防。
眼下这个局面,只要安生坐镇城楼,蛇群无论如何也无法攻入城中,只需要再削减一波蛇妖的数量,他就能支援林沐檩那边的战场。
胜利就在眼前!
只是不知为何,安生心底总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不相信这场妖祸会这么草草收场。
大妖寿数悠久,心智早已与人族无异,更有历经漫长岁月磨砺出来的经验和智慧,不可能会鲁莽行事。
『要么那妖王还有翻盘制胜的手段,要么……』
“这场妖祸压根就不是它所主导的,它只是冲锋陷阵的马前卒!”
脑后突兀地响起破风声,少年下意识发动巫术,身形消失在原地,出现在数十米外的地方。
他回过头,自己原先的地方正立着一道身披黑袍的身影,手臂抬起,只是手掌都隐藏在袖袍中。
『那是什么东西?』
少年心底泛起寒意,只见一大团蠕动的白须正缓缓缩回那平举的袖袍中。
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却给他一种无比危险的感觉。
安生神色凝重,严阵以待地看着那位黑袍修士,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化形妖兽?”
这几乎是最合理的猜测了,毕竟寻常妖兽没有这个本事悄无声息地摸到他的身边,而如果是妖王偷袭,他可能已经死了。
“你果然还是这么谨慎。”
轻快悦耳的少年嗓音从黑袍下传出,只是听到这个声音,安生就不由得睁大了双眼,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个声音,你,你是……”
袖袍下探出两截白皙瘦削的手臂,黑袍修士轻轻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清秀得近乎阴柔的少年脸庞。
“泽哥?!”
阴灵泽笑了笑,只是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漆黑的眼眸深处像是烧着森然的火焰,火光里映照出安生震撼到近乎呆滞的身影,像是被不停灼烧着。
“好久不见了,安生弟弟。”
阴灵泽的声音一如往常,只是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森冷寒意,他抬了抬眼,目光正好与安生对视。
于是战场变得安静下来,那些嘶吼和哀嚎一下子离得很远很远,只剩下他们两人对峙着。
与安生震惊得说不出话不同,阴灵泽脸庞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似乎很享受此刻安生惊愕与不可置信的神情,主动开口问道:
“怎么?很意外吗?”
“……相当意外。”
安生终于压下了心中源源不断冒出的纷繁念头,苦笑着承认道。
在刚刚过去的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很多,如果现在不是在战场上,安生一定会邀请阴灵泽去喝一杯。
两人自幼熟识,也算有过命的交情,虽说在阴氏都没有沾过酒,但作为对久别重逢的庆贺,没有酒总觉得差点意思。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也没有刚刚直取要害的袭击……
“泽哥,方才那应该不是阴氏的术法吧?”
安生嘴唇翕动,既没有询问对方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去质问方才的袭击,只是轻声问道,语气无比复杂。
闻言,阴灵泽脸上的笑意更浓,摇摇头说道:“安生,我阴氏道藏无数,你只不过学了点皮毛,如何敢妄下定论?”
“幽魂,白骨,尸阴……”
安生如数家珍,目光牢牢观察着面前少年的一举一动:“都不是,也不是巫术。”
起初安生觉得那些蠕动的白须与白僵有关,是最为阴邪的【尸阴】术法,但仔细思索之后,才意识到没有嗅到【尸阴】特有的僵尸气。
如果这三者都不是的话……
安生心里咯噔一声,便听见阴灵泽笑着说道:“说得很对,的确不是这些道统,但阴世的道统,你不是还漏掉了一个吗?”
『青囊?!』
“青囊。”
最坏的答案出现了。
安生怔怔地看着微笑的少年,口中喃喃:“泽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不是阴氏的道统,倒像是……天魔!”
“……安生,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出乎意料的,阴灵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幽幽说道:“现在回想起来,你是如何知晓天魔的存在?”
“阴月璃明明把你看得那么紧,你又是如何修成那些神通的?你的传承究竟来自何处?莫非你真是仙人转世,生而知之?”
“你究竟还有多少东西瞒着我,既然你什么都知道……”
阴柔秀美的脸庞扭曲起来,一瞬间如同厉鬼附身,阴灵泽口中发出尖啸般的质问:
“为什么就不能救救我的母亲?!”
这少年状若厉鬼,发出尖啸般的嘶吼,但又很快平静下来,只是瞳色显得愈发幽暗深邃。
“无忧府主?!它怎么了?”
安生脑海里闪过那位诡异可怖的纸人府主,虽然它是阴灵泽的母亲,在阴氏族中有很高的威望,但那副骇人的尊容总让少年感到格外不安。
如今瞧见阴灵泽这模样,安生大概也猜到了一些真相——
『多半是无忧府主陨落了!』
“母亲她……”
阴灵泽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气,失魂落魄地说道:
“被人害了。”
他梦呓似地喃喃道:“你早就知道的,你早就知道会有人来杀她,所以你才早早逃离,我不怪你,可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
安生只觉匪夷所思,连忙出言否认:“泽哥,这事我的确不知,令堂到底是死于何人之手?”
“它都告诉我了。”
阴灵泽头颅低垂,长发披散下来,遮住脸庞,从阴影中传出低沉阴郁的声音:
“你骗不了我的,安生,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可它已经都告诉我了,当时那位妖王也是来找你的,你给我阴氏引来了好厉害的对手……”
“它?它是谁?”
安生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郁,而阴灵泽已经缓缓将头颅抬起,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憎恨和杀意:“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是来找你的,安生……”
“是你害了我的母亲!”
数不清的白须从黑袍下喷涌而出,安生身形暴退,一只手显出五张符箓,飞速点在身上五处穴窍,另一只手的掌心生出藤蔓,飞速迎向这些怪异的白须。
“咔嚓咔嚓——”
这些看似柔软的白须居然拥有堪比铁石的硬度,同时又兼顾韧性,二者碰撞,藤蔓被无形的巨力绞成漫天纷飞的木屑。
但安生的气息也开始不断攀升,利用符箓刺激穴窍,从而让体内激荡出更为强盛的灵力,这是后巫相当常见的斗法手段。
“轰隆!”
安生放出白狼咒,满是血污的白袍在风中飘荡,手中的符箓闪烁着耀眼至极的光芒。
而本命咒所化的白狼身披恶火,护卫在他身旁,不断挥爪击退袭来的白须。
“去!”
白狼口中吐出一道乌光,笔直射向阴灵泽,却见对方不躲不闪,任由这咒术落在黑袍之上。
『打中了?!』
安生来不及欣喜,定眼望去,那儿只剩下一件黑袍徐徐飘落,而内里的少年已经不见踪迹。
“在这边——”
急促的破风声自身侧响起,安生连忙掐诀,地面蔓长出粗壮的藤蔓。
但下一秒,由无数白须交织成的缎带金光大作,摧枯拉朽般将这藤蔓击得粉碎,可怕的劲气扫向安生,将他重重击退数十丈。
身神通【披金霞】!
安生气血上涌,险些喷出一口鲜血,却硬生生被他咽了下去,他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少年,俊美的脸上流露出失落的表情。
“泽哥,这值得吗?”
站在那里的已经不再能称作人,更像是一个栩栩如生的扎纸人。
自头颅往下的部位,都化作了单薄的白纸,胸口处开着孔洞,那些怪异的白须就在里面蠕动着。
正是这些白须撑起了阴灵泽的身躯,但并不完善,有些地方是撑起来的,有些地方是瘪着,双脚轻飘飘的,并没有触及地面。
【青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