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去九宫,方能遍发真种……”
白须蠕动着,在皮囊下方生长,这些古怪的东西既像是白色的肉芽,又好似某种异变的菌丝。
随着阴灵泽的心意流转,不断编织成柔软的绸缎,填补白纸身躯上的干瘪和空缺。
待到所有干瘪的部位都被填充完好,一层淡淡的金光在白纸表面流淌,仿佛沐浴在天光中。
“遍发真种,于是身披金霞……”
阴灵泽口中喃喃,感受着体内无比充沛的灵炁,抬手一挥,柔软的袖袍顿时呈现出金铁般的光泽,迸发出锐利的破风声。
“如今的我已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安生,你打不过我了。”
显然,方才一袖击伤安生给了他极大的自信,这【青囊】道统果真如那位所言,有力压同境修士的玄妙。
“这值得吗?”
安生神色落寞,阴灵泽到底是走上了与无忧府主一样的老路,把自己修成了青囊鬼。
只是这道统并非阴氏正道,比最为阴毒的【尸阴】还要更加邪性,修行下去,很可能是在为她人作嫁衣。
只要回想起当年府主那副诡异的尊容,安生就难以避免地联想到夺舍与天魔一类的字眼。
等等,天魔……
少年一愣,心中隐约把握到了什么,眼底的眸光显然冷了下来:
“泽哥,你该不会已经和天魔接触过了吧?”
“天魔?”
阴灵泽闻言,却是笑出了声,他摇了摇头:“安生,我只是找到了母亲留下来的遗物,继承了她的道统罢了……”
“难道她还能害我不成?”
『难说。』
安生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但他太了解阴灵泽了,这位阴氏的嫡系小少爷大多数时候都很好相处,但前提是你不能触及他的母亲。
『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少年心中焦急,忍不住问道:“泽哥,我离开以后,阴氏到底发生了什么,阴月璃现在如何了?阴命真人呢?!”
安生话音刚落,就看到阴灵泽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用无比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都与你无关了,不是吗?”
安生的话语哽在喉咙里,听见阴灵泽幽幽说道:“安生,你真的在乎过吗?”
“……”
安生苦笑着,无法回答阴灵泽的问题。
是啊,他逃了,离开了生养自己的望冥福地,更将在阴氏发生的一切都抛之脑后。
仿佛这样就能开启一段新的人生,逃过阴命真人的魔爪,斩断与阴月璃之间的孽缘,从此与阴氏再无瓜葛。
倘若不是今日,阴灵泽以青囊鬼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真的会想要去了解阴氏的现状吗?
这真是彻骨的严寒啊,明明你已经逃得够远了,可还是有些东西追着你不放。
“安生啊安生,修行天魔道统的是你,引来仙屿真人的是你,最后抛下我们逃走的也是你……”
阴灵泽放声大笑,苍白的脸庞上涌起病态的潮红,只是笑声过后,他又无比失落地看着安生,声音一下子轻得微不可闻。
“你一定也和我一样,曾以为自己逃掉了对吧?”
满载着血气的腥风呼啸而过,阴灵泽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邪性森然,七窍内像是空无一物,数不清的白须从这钻出,仿佛妖魔临身,正借着他的身躯舞动。
【发真种】!
那一瞬间安生只望见一抹疾驰的苍白,伴随着一大团绽放扭曲的丝线,无数虫子般的线头直指自己。
“嗤嗤嗤——”
阻拦的藤蔓在霎时间被刺得千疮百孔,安生身形暴退,沐浴着墨绿色鬼火的白狼已经扑了上去。
无论心里还压着多少困惑和不解,眼下都已经是你死我活的争斗了,青囊鬼仙与心火白狼霎时间就斗在了一起。
“没用的,我青囊已成,水火不伤!”
阴灵泽所言非虚,寻常的水火术法的确难以撼动他此时的法躯——
昔年【青囊】道统初创,本最惧水火,是李青衣先后斩龙弑鸾,先后夺了一水一火两道丹位献予大黑天,才补足了【青囊】的弱点。
阴灵泽瞧见那森然鬼火,下意识以为这是某种火德术法,自然全无顾忌,催动数不清的丝线与白狼缠斗。
只是那火焰却并无形体,虚幻飘渺,更没有半点温度,轻飘飘落在了【发真种】的白色丝线上。
先前还猖獗肆虐的白须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开始畏畏缩缩起来,不仅停下了攻势,还胆怯似地往回缩。
“怎么可能?!”
阴灵泽大惊,【青囊】道统面对水火之术向来无往不利,怎么会突然间不灵了?
“泽哥,还给你!”
安生轻喝一声,墨绿色的火焰如流淌的水波般顺着白丝向本体蔓延,阴灵泽面色大变,来不及切断联系,被荡漾的火光吞了进去。
“嗯?”
阴灵泽诧异地发现这火焰居然没有半点热气,只看其摇曳,还以为是某种虚幻的光影幻术……
他抬起头望向安生,正准备出言嘲讽,却忽地双眸失神,看到了无比可怕的事情,一时间心神动摇,下意识叫喊了出来:
“不要!!!”
【七情惧火】
趁着阴灵泽被幻术惑住心神,安生掐诀,一道道苍翠的藤蔓自土中长出,牢牢缠住纸人之躯。
【焚膏苦】
白狼裹缠的火焰顷刻间化作漆黑的恶火,自背后扑袭而至,狼口张开,吞咒之术已经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安生遥遥一指,口中轻喝:
“去!”
咒术的乌光自指尖掠去,直指阴灵泽的胸口。
这一套若是落入实处,任何一位筑基修士来了只怕都吃不消,但纸人胸口敞开的孔隙突然间喷出一大团白须,如同盛开的海葵般将袭来的咒术吞了进去。
安生吃了一惊,阴灵泽此时双眸失神,分明还处在被惧火交织的幻术中,又是如何施展术法抵抗自己的咒术?
他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果然听见一道沙哑阴沉的笑声。
“嘿嘿!好狡诈的小子,还藏了手幻术。”
果然,被安生寄予厚望的白狼咒同样未能建功。
少年定眼望去,只见一枚骷髅头裹挟着滚滚浊炁拦住了白狼的去路。
『哪里来的飞颅鬼?!』
飞颅鬼有强有弱,弱小的不过炼气水平,而强大的甚至连寻常筑基修士都难以力敌。
可这是阴世道统才能驱使的存在,难不成阴灵泽是望冥带出来的?
安生大感不妙,就看到这骷髅头下颌骨开阖着,一边笑一边与白狼缠斗,很快,笑声就变成了仓皇的哀嚎声。
七情恶火专门焚烧恶念,对付浊炁有奇效,这头飞颅鬼不知是大意还是有意,没有闪躲,光洁的颅骨上居然粘上了一缕恶火。
骷髅头在空中跌跌撞撞地上下起伏,哀嚎声不绝于耳,乍一看这场面颇有些喜感,但安生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神通烧不死它。』
这意味着,这头看似有些搞耍的飞颅鬼,是货真价实的筑基鬼物。
“安……生……”
阴灵泽终于挣脱了幻术的桎梏,此时胸口剧烈起伏着,漆黑的瞳孔中还残留着恐惧的残留。
他恶狠狠地盯着安生,发出愤怒的咆哮:“你怎敢用幻术来骗我?!”
在方才那一瞬间,他再度回忆起母亲被那位太阴真人斩杀的场景,这几乎已经成为他心底最深处的梦魇了。
阴灵泽用力挣脱藤蔓的束缚,甚至因为用力过猛,一侧的袖袍被活生生撕裂也全然不顾。
“你,完,了。”
他盯着安生,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团大团细密的白色丝线从断裂的袖口中钻出,向着战场四面八方蔓延。
安生面色凝重地退远了些,却发现那些丝线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已经死在战场上那些巨蛇的尸体。
那些丝线沿着伤口钻入仍然激荡着血炁的尸首中,不多时便已经饱饮鲜血,变得更加粗壮密集。
虽然不知这是怎样的神通,但安生也知道不能让阴灵泽继续这般肆意地掠夺战场上的血炁。
他催动恶火,试着烧去这些丝线……
“安生,不要怪我,是【画仙囊】想要杀你,等它吃了你,母亲就能回来了……”
阴灵泽缓缓升上天空,口中自言自语,无数的丝线以他的纸人身躯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延伸。
【青囊仙】
“……”
安生轻轻呼出一口气,手中显出一枚符箓,犹豫再三,终于是点在了自己的心脏处。
到了眼下这个局面,只有【太古星辰】道统的神通有可能与对方抗衡,哪怕知道这样做有可能会刺激那诡异的瞳孔再度苏醒,他也别无选择。
【乞玄晖】
一点黯淡的星光自昏暗的穹顶飘摇而下,落入安生手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少年胸口处本来陷入静默的漆黑瞳孔轻微地眨了眨,并没有睁开,四周扭曲的触须却开始蠕动起来。
微弱而古老的道韵从安生身上弥漫开来,那一抹落在手中的星光如烛火般摇曳着,光芒愈发明亮起来。
这等威势已经超出了筑基修士所能做到的范畴,就连远处正在缠斗的枯燊真人和黑鳞蛇王也察觉到了异样。
“这……”
枯燊真人面色沉了下来,他此时已经占据了上风,随时可以抽手支援,但这一眼望来,却正好瞧见那头在空中来回逡巡,头顶还粘着一缕黑火的飞颅鬼。
他是真人,眼力非安生能比拟,更有丹位赋予的神妙,居然隐约从这头飞颅鬼身上嗅到了一抹危险的气息。
『传说东吾渊中囚禁着一头古时残存下来的大妖,因之与某位天人存在因果,因此不曾有大神通者将之斩杀。』
『据传,那头大妖正是阴世道统……』
被恶火烧得哇哇乱叫的飞颅鬼似有所感,转过头骨,望向枯燊真人。
仅仅一眼,却让这位手持法宝的遍体生寒,心里涌起难以置信地念头:
“传说居然是真的!”
“嘶嘶……”
黑鳞蛇王被雷火烧得通体焦黑,背上的鳞片被击碎不少,显得颇为狼狈。
但对于一头妖王来说,这样的伤势显然远远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眼下见飞颅鬼显出形迹,这头妖王顿时大笑起来。
“除了那一位,还有谁能驱策本王?!”
它重振威风,【癸水】神通激荡至极,隐隐要反过来压制枯燊真人。
枯燊真人面沉如水,却也没有退让,抬手间有炽白雷光从天而降。
“轰隆!”
……
东吾渊中,浑身莹白如玉的白骨夫人正神色慵懒地缩在王座上,惬意地品尝着杯中殷红的血酒。
眼眶中那两缕幽邃的魂火正透过飞颅鬼,旁观着安生与阴灵泽的厮杀,口中不时自言自语般点评一二。
“啧,好狡诈的小子,居然还藏着一手幻术。”
“到底是阴愧渡的后人,只是穿上尸衣居然就能用四道神通。”
“倒是便宜了李青衣,找到这么件好衣裳……”
这头与冥天上人同一个时代的大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发自内心感慨道:
“果然是看美少年厮杀最能愉悦心情。”
白骨夫人眼里的魂火跃动着,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给抓些美少年到东吾渊中给自己解闷。
如此漫长的囚禁,哪怕是寿数悠久的妖王,也难免会感到枯燥与乏味。
“该死的阴愧渡,活该你最后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
白骨夫人怨毒地咒骂了一句,再看向战场时,整具骸骨身躯突然一震,手中的酒杯怦然破碎,殷红酒液顺着莹白如玉的骨头流淌下来,泛着迷离而梦幻的血光。
对于一位自诩优雅高贵的大妖来说,如此失态算是非常少有,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太古星辰?不,不止是……”
白骨夫人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它居然在一位筑基修士身上,同时感应到了两道绝对不应当存在于这世上的道统。
这头大妖眼中的魂火摇曳得几乎快要抽搐起来,它不明白自己只是想找点乐子,为什么会撞上这样的事情。
『难不成真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