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华从政府离职了,舒太太已经无暇去念叨这份来之不易的气派工作。
正值多事之秋,舒老爷没能熬过八月,到底还是咽了气。
生前那样讲究的一个人,死后装在漆黑棺材里,前来吊唁的亲朋不足一二十人。
九州城十室九空。能走的都走了。
停灵三天,与父亲最后道别,舒伯华亲手盖上了棺材,披麻戴孝,将父亲葬在了郊外舒家祖坟地里。
白色纸钱纷纷扬扬,落在了山坡上,燃烧的金元宝化作青烟,又落在舒伯华单薄的肩膀上。
“爹,儿不孝。”
舒伯华撩开长褂,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额头立即破了皮,渗出了血。
舒太太几乎哭死过去,抱着唯一的儿子,惶惶然拿着手绢去擦血污。
“伯华,伯华。”
舒太太念叨着儿子的名字,仿佛这两个字给予了她无穷的力量。
乌鸦从天空飞过,掠过树梢,小小的黑色眼睛盯着树底下的这群人。
……
丧事结束后,姜一和阿康跟在舒伯华身边,忙前忙后处理舒家的事情。
郊外的地租,田里的庄稼,佃户的安排,城里的粮铺,家里的长工和仆从,家里的一些值钱器物……该辞退的,该变卖的,该收藏起来的……大事小事不停歇轮轴转。
姜一在过去的一年多几乎是个没有什么作用的书童,但最近一个月,以极强的应变能力成为了舒伯华的左膀右臂。
舒伯华交代给姜一的事情,不需要重复,姜一就能记住,甚至在办事时,与人打交道也进退有度,懂得融会变通,远远不像是个没读过书的样子。
舒伯华这才发现,以姜一的聪慧。倘若不是当年被舒家买进来,也许会有个更加光明的未来。
那张薄薄的卖身契,被他拿出来犹豫再三,又放回了抽屉深处。像是仅凭这一张纸,就能让他抓住姜一,成为姜一身上的锁链。
他不能没有姜一,他需要姜一。父亲的猝然长逝让他作为家中唯一男丁,必须立起来扛住事。而一个卖身契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姜一成了他最信任的人。
舒家的长工都结清了工钱被遣散了。如今只留下舒太太和她身边一个跟随多年的叫凤嫂的老妈子。风嫂孤身一人,舒太太从小与她一起长大,两人也算是主仆情深。按照规矩,舒伯华是要给凤嫂养老的。
蔡妈妈准备回乡下。小山村偏远荒僻,在这样的时代,反而是一种安全。
黄鹂认了蔡妈妈当干女儿,自然是要跟着离开的。
阿康和姜一都十分不舍,临行前两天,凑了凑身上的钱,好歹整治了一桌席面,四人围坐一起吃了顿送行饭。
姜一把自己积攒的五枚银元缝在一个布娃娃身体里面,送给了黄鹂。
“这娃娃长得好奇怪呀。姜一哥哥。”
一年时光,小姑娘便长大了许多,眼神澄澈。抱着怀里的的海绵宝宝玩偶十分好奇的问。
姜一看着被自己缝的丑兮兮的长方形海绵揉了揉黄鹂的头发。
“它是一个快乐的小海绵。我以前很喜欢它。”
黄鹂若有所思,郑重的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黄鹂和蔡妈妈走的那天,是阿康送两人去的城外,直到天黑了,阿康才回到舒家。
“外面流民又变多了。天黑了,好多人朝外走。我绕了几圈才敢回来。”阿康说完还有些后怕。
姜一关了舒家的大门,用一根圆木加固顶住。他只希望能早日收到黄鹂口中的那封到了家就寄来的平安信。
往日人来人往,长工仆从,来往的佃户,舒太太的朋友,没有一日舒家是冷清的。所以从来没觉得舒家的四合院会这么大,这么空旷。
如今整个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主子,三个仆人。天一黑,院子就静得不像话。
姜一打了水伺候着舒伯华洗漱完,自己也回屋子里洗了洗。躺在床上,对面那张山子睡过的床也空了。
安静,静的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眼睛在黑夜里睁着,时间久了,也能看见一点模糊的轮廓。
四合院外面,大约是谁家的狗在叫,汪汪声响了一阵又渐渐跑远了。
姜一数着自己的心跳声,脑海里想着事情。
阿康告诉他,用五条小黄鱼,买到了三张船票。
那三张船票被舒伯华夹在那本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安娜·卡列尼娜》里面。
船是一个礼拜后从九州城开往上海的。需得最少在海上漂半个月,才能到达上海。
舒太太,舒伯华肯定是要去上海的,剩下的一张票,是买给谁的?
若论资历,凤嫂有和舒太太四十多年相伴的主仆情谊,有看着舒伯华长大的半个长辈情,她一心一意为了舒家,奉献了半生。
阿康是舒老爷生前身边的管事人,舒家生意上的事都知道一二,倘若舒家以后要卷土重来,阿康绝对是一大助力。
至于姜一自己,虽说有这一年半书童之情,但怎么比,自己都是地位最低,作用最小的那一个。
抛弃谁,带走谁,似乎还未开始,就已经被淘汰出局。
自己这次的任务是“忠心耿耿的书童”,时间又有十年那么长,按照游戏规律,钥匙必定和舒伯华息息相关。即使自己被留在九州城,姜一也打算找机会去上海,重新跟在舒伯华身边。
只是,姜一眼皮微微敛下。如果他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凭什么就这样让舒伯华安生离开呢?
姜一可没有什么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伟大情操。
上个副本,勾引男人都做了,那么一些更过分的事情,也不是不行。
他总得让自己的主子,心底留下一根刺,记住他,午夜梦回也忘不了他。要他即使活在上海灯红酒绿里,也记得自己把一个忠心耿耿的书童丢弃在了九州城。
姜一翻了个身,扯过被角盖在肚子上,闭了眼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