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热起来时,舒老爷回来了,回来的却不那么光彩。
出去时带着三个仆人,回来时身边只剩下了个阿康。阿康脸颊上甚至多了一道疤痕,舒老爷也病倒了。
北方的战争,开始向他们这边蔓延,洋鬼子占据了最北边的城市。
大街上已经几乎见不到女性了,偶尔男人出来也是步伐匆匆。难民们朝着更南方迁徙。
新来的布防官闭门不出,就连舒伯华这个政府打卡上班的职员,都没见过对方。
“走吧,去上海……如果战争打过来,只有去那里……才是安全的。”
舒老爷躺在病床上,脸颊泛着青黑色,眼神开始浑浊了,一句话分三次才吐完。
舒太太拿着手绢抹眼泪,她什么都不懂,舒老爷就是她的主心骨,如今眼看着不行了,伯华在她眼里一直是个孩子,未来该何去何从?
姜一跑的满头是汗,请来了九州城最好的大夫,大夫看完后,对着舒伯华摇摇头。
只开了几副温补的方子,好歹减轻一点病患伤痛。
舒伯华眼眶发红,表示自己会做好安排,辞别了父母回了自己房间。
姜一沉默的跟在舒伯华身后 ,一年多了,舒伯华对他虽说达不到朋友兄弟那样亲厚,但倒也宽和包容,偶尔的犯错,全部一笑置之。一个是因为在他看来,姜一比自己小了三岁,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孩子,另一方面,也因为姜一展现的赤诚之心。
舒伯华坐在窗户边椅子上,眼神落在窗户边的鱼缸上。
两尾红色小鲤鱼,仍然无忧无虑的游来游去。
他记得,姜一给他们取了名字,大的那只总是把肚子吃的圆滚滚,叫胖虎,瘦小的那只叫什么大雄?每次喂鱼食时,胖虎尾巴一甩抢着吃,姜一就会很兴奋的念一句“胖虎,你又在欺负大雄了!”
一天到晚的,也不知道姜一脑海里都在想什么,每天乐呵呵的。
想到纪梵音的邀请,想到报纸上看到的北方战事,想到无数死去的国民,想到濒死的父亲,流泪的母亲,想到舒家三代人的基业……他的内心动荡不安。
曾经在留洋时,他被那些人喊做“黄皮猪”“东亚病夫”,后来,他用无数次秉烛夜读,将自己的成绩排名一点点推到人群的顶点,让那些人不得不承认,中国人绝不是弱者。
最后的最后,毕业前夕,他的俄国导师拉着他的手劝他留下来。可他那时候只回复了一句话。
“我要回到我的国家去。”
回来的这一年多,对于政府的腐败他看在眼里,却有些逐渐忘记曾经的宏图大志。
一台机器,零件生锈了,如何能继续运转?而他,时代洪流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读书人,有什么能力改变这一切?
他讨厌纪梵音,因为这个人在国外时成绩不如他,可回国后,总是活跃在一些特殊地方。
纪梵音眼睛里一直燃烧着一把火,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姓氏而坐享其成。反而加入了一些组织,甚至接触到了魏先生这样的人物。
“伯华,国家到了危难时刻,正需要你我这样,千千万万个青年站出来!”
纪梵音昨天再次找过他,言辞恳切。他只觉得厌烦,只想带着家人远远离开这九州城。
为什么纪梵音可以抛弃一切追随魏先生?他讨厌这样,讨厌这样不知分寸,热血的青年。
那会显得他很懦弱。
舒伯华眼神晦涩,手放在桌子上,狠狠抓着边沿用力到骨节泛白。
姜一伸出手覆盖在舒伯华手掌上,温柔的手安抚的压着他。
“少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您的决定,我都会支持。”
“您很厉害,很优秀,如果您做了什么决定,那一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
舒伯华眼眶发红,他坐在椅子上,姜一站在他身前比他高了半个身子。
舒伯华从心底涌上冲动,他伸出手牢牢抱住了姜一的腰。
姜一身上穿的是粗布褂子,沾染着一点皂荚香和独属于姜一的气味。
舒伯华将脑袋靠在姜一腹部,将情绪一点点啃噬殆尽,咽下肚中。
他始终没有落下那滴泪。
姜一安抚的双手搭着舒伯华肩膀,在国家和个人小家面前,舒伯华会怎样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