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山正在调整传动速度。
“我昨晚做梦,梦见明天设备出故障,把省里来的专家吓跑了。”
“别瞎想。”老张瞪他一眼,“赶紧把活儿干好。”
沈良检查了一遍设备参数,又核对了记录本上的数据。
“可以了。”他合上本子,“咱们先空转一次。”
老张按下启动按钮。
电机嗡嗡响起来,传动装置开始运转。齿轮咬合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液压缸推动结晶器缓缓上升,冷却水在管道里流淌。
一切正常。
九点半,李国强带着几个厂领导进了车间。
“沈工,准备得怎么样?”他问。
“随时可以开始。”沈良说。
李国强点点头,看了看手表。
“那就等专家组到了再说。”
十点整,车间外面响起汽车引擎声。
一辆黑色伏尔加轿车停在门口,下来五个人。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穿着笔挺的中山装。
“老李!”赵局长走在前面,“你们厂这次可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
李国强赶紧迎上去。
“赵局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局长摆摆手。
“先别说了,让我看看这台连铸机到底什么样。”
一行人进了车间。
跟在赵局长后面的四个专家,立刻围着连铸机转了起来。
有个戴金丝眼镜的老教授蹲下身,仔细观察结晶器的结构。另一个年轻点的工程师掏出卷尺,测量设备尺寸。还有两个人拿着笔记本,边看边记。
车间里安静得吓人。
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沈良站在一旁,面色平静。
十分钟后,那个老教授站起身。
“这个结晶器的设计很巧妙,完全采用了分段冷却的思路。”他推了推眼镜,“但是材料看起来不太对啊,这不是耐火钢。”
“是铸铁加铜合金。”沈良接话,“因为当时没有耐火钢,所以用这个替代。实测效果还不错。”
老教授转过头盯着沈良。
“你就是沈良?”
“是。”
“很年轻啊。”老教授打量着沈良,“听说这套设备是你设计的?”
“和几位老师傅一起设计的。”沈良纠正道。
老教授笑了。
“谦虚是好事,但也不用太谦虚。”他走近几步,“我叫周明远,北京钢铁学院的教授。看得出来,这套设备的核心思路确实来自你。”
沈良没有反驳。
周明远拍了拍结晶器外壳。
“能不能演示一下实际浇铸过程?”
“当然可以。”沈良转身对老张说,“准备炉料。”
老张应了一声,和刘建国、王大山一起去准备。
二十分钟后,熔铜炉升温完毕。
沈良站在操控台前,手搭在启动开关上。
“各位专家,浇铸过程大概需要三到五分钟,请注意观察结晶器内部的凝固情况。”
他按下开关。
电机启动,传动装置运转起来。结晶器缓缓上升,注液口对准熔铜炉出口。
老张拉动控制杆,橙红色的铜液从炉口倾泻而下,精确灌入结晶器顶部。
嗤——
冷却水喷射在金属表面,瞬间蒸发成白色雾气。
专家们全都挤到结晶器旁边,瞪大眼睛盯着里面。
铜液在冷却水的作用下迅速凝固,从液态变成固态,一点点向下移动。传动装置带动已经凝固的部分向下拉伸,新的铜液不断补充进来,整个过程连续不断。
三分钟后,一根笔直的铜棒从结晶器底部缓缓伸出来。
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裂纹和气孔。
车间里爆发出一阵惊呼。
那个年轻工程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铜棒表面。
“这温度控制得太好了!表面完全没有氧化痕迹!”
周明远推开众人,弯腰仔细观察铜棒的截面。
“均匀,非常均匀。”他喃喃自语,“晶粒结构几乎看不到缺陷。”
赵局长在一旁看得眼睛发亮。
“老周,你给个准话,这设备到底行不行?”
周明远直起身,深吸了口气。
“何止是行,简直是太行了!”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这套设备如果推广开,全国的有色金属产量至少能翻一番!”
赵局长一把抓住李国强的手。
“老李,你们厂这回可是立大功了!”
李国强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沈良站在一旁,看着那根还在缓缓伸长的铜棒,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专家组对连铸机进行了全面检测。
周明远拿着笔记本,详细记录每一个参数。年轻工程师爬到设备顶部,检查传动装置的磨损情况。另外两个专家则围着电控柜研究线路设计。
“这个继电器的布置很合理,完全避免了电压波动对设备的影响。”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专家说。
“冷却水的循环系统也设计得很巧妙,用了多级过滤,保证水质纯净。”另一个专家补充道。
周明远放下笔记本,走到沈良面前。
“小沈,有几个技术问题我想请教你。”
“您说。”沈良说。
“第一个问题,结晶器的分段冷却是怎么设计的?我看你这里有三个冷却区,温度梯度是怎么控制的?”
沈良走到结晶器旁边,指着上面的几个进水口。
“第一冷却区温度最低,在十五到二十度之间,主要作用是让铜液表面快速凝固,形成坚固的外壳。第二冷却区温度稍高,在二十到三十度之间,让内部慢慢凝固,避免内应力过大。第三冷却区温度最高,在三十到四十度之间,主要是缓冲作用,让铜棒能够平稳过渡到常温状态。”
周明远听得连连点头。
“有理论依据吗?”
“有。”沈良说,“我参考了传热学和材料力学的相关理论,结合实际测试数据,最后确定了这个温度梯度。”
周明远眼睛一亮。
“你还懂传热学?”
“略懂一二。”沈良谦虚地说。
周明远笑了。
“你这可不是略懂一二,你这是精通啊。”他拍了拍沈良的肩膀,“第二个问题,传动速度是怎么确定的?我看你这里设置的是每分钟八十毫米,为什么是这个数值?”
沈良沉吟片刻。
“这个数值是经过反复测试得出来的。太快的话,内部来不及凝固,会导致铜棒开裂。太慢的话,外壳会过度冷却,形成冷隔层,影响内部的凝固质量。每分钟八十毫米是最优解。”
周明远掏出笔,在本子上快速记录。
“你这些数据有详细记录吗?”
“有。”沈良指了指办公室方向,“所有测试数据都在那边的记录本里。”
“好好好。”周明远连说了三个好,“待会儿我得好好研究研究。”
赵局长走过来。
“老周,你的意见呢?”
周明远收起笔记本。
“我的意见很明确,这套设备完全达到了工业应用标准,甚至超过了部分进口设备的水平。”他停顿了一下,“我建议立即向部里汇报,争取尽快推广。”
赵局长脸上露出笑容。
“那就这么定了。”他转向李国强,“老李,你们厂接下来要做好两件事。第一,保护好这套设备,不能让任何人随意改动。第二,整理好所有技术资料,包括设计图纸、测试数据、操作规程,越详细越好。”
李国强立正敬礼。
“保证完成任务!”
赵局长又看向沈良。
“小沈,你跟我去一趟省城,得向部里的领导当面汇报这件事。”
沈良愣了一下。
“现在去?”
“对,现在去。”赵局长看了看手表,“我们下午就动身,明天一早能到北京。”
周明远也跟着说。
“小沈,这次你可是要出名了。连铸技术在国内还是空白,你这一搞,等于是填补了国内技术空白。”
沈良心里却很平静。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连铸技术固然重要,但在整个重工业体系里,只是冰山一角。后面还有更多更复杂的技术难题等着攻克。
大型轧机、精密铸造、特种钢材……每一项都是硬骨头。
“赵局长,我还有个请求。”沈良说。
“你说。”
“如果技术推广的话,能不能让老张他们几个也参与进来?”沈良指了指旁边的几个老师傅,“这套设备是我们一起搞出来的,他们的经验非常宝贵。”
赵局长看了看老张几个人。
“行,没问题。”他痛快地答应了,“到时候你们一起去各个厂指导安装调试。”
老张几个人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建国眼眶都红了。
“沈工,您真是……”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王大山用力拍了拍沈良的肩膀。
“这辈子能跟着你干,值了!”
沈良笑了笑。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好好干活才是正经事。”
下午两点,沈良跟着赵局长坐上了去省城的车。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厂区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视线里。
沈良靠在座位上,脑子里开始盘算接下来的计划。
连铸技术只是敲门砖。
接下来要做的,是建立一整套完整的技术体系。
从基础材料到精密加工,从设计理论到生产工艺,每一个环节都要啃下来。
这条路很长,也很难。
但他有信心走下去。
车子在傍晚时分开进省城。
夕阳把整座城市染成金黄色,街道上行人匆匆,工厂的烟囱冒出袅袅白烟。
这个时代的中国,正在艰难地摸索前进。
技术落后,设备陈旧,人才匮乏。
但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儿。
想要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
想要让这个国家重新站起来。
沈良看着窗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使命感。
他要做的,就是用自己掌握的知识,帮助这个国家走得更快更稳。
车子停在冶金局大院门口。
赵局长下车伸了个懒腰。
“今晚在招待所住一晚,明天一早坐火车去北京。”
沈良跟着下车,提着简单的行李。
夜幕降临,星星开始在天空中闪烁。
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悠长而深沉。
沈良站在招待所门口,抬头看着满天星辰。
这片星空下,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而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