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清晨总是带着一股子特殊的味道,像是混合了煤烟、豆浆和某种尚未完全苏醒的庄重感。
沈良站在部委大楼那扇厚重的铁门前,手里拎着那个有点磨损的人造革公文包,眼神平静得像是一口枯井。
赵局长在他旁边显得有点局促,不停地整理衣领,又低头去擦那双其实根本没灰的皮鞋。
“小沈啊,待会儿见了大领导,别紧张。”赵局长压低声音,像是怕惊动了门口那两个石狮子,“问什么说什么,咱们实事求是。”
沈良点点头,没说话。紧张?他上辈子在这里开会拍桌子的时候,赵局长还没调到省里呢。他现在脑子里想的不是怎么汇报,而是这栋楼里那个即将改变中国重工业命运的“老头子”——重工业部的陈部长。
陈部长这个人,脾气硬,眼光毒,最恨花架子。
两人被秘书领进了一间不大的会议室。
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烟雾缭绕。
沈良一眼就认出了坐在主位旁边那个正在吞云吐雾的老人,正是陈部长。
而陈部长对面,坐着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
这人有点眼熟。
沈良眯了眯眼,脑海里的记忆碎片迅速拼凑。那是……林致远?
八十年代初第一批公派留洋归来的“金凤凰”,后来成了某个跨国重工集团的亚洲区买办。这人在技术上有点东西,但屁股一直坐得歪,最喜欢鼓吹“造不如买”。
“老赵来了?坐。”陈部长抬了抬眼皮,手指头在烟灰缸上轻轻敲了敲,“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搞出连铸机的小沈?”
赵局长赶紧把沈良推到前面:“对对,陈部,这就是沈良。小沈,快叫陈部长。”
“陈部长好。”沈良不卑不亢。
“坐吧。”陈部长指了指旁边的空椅子,然后目光转向林致远,“刚才林博士说,咱们这套连铸技术,你是用废铁拼出来的?”
林致远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种笑意沈良太熟悉了,那是高位者俯视蝼蚁时的优越感。
“陈部长,我不是那个意思。”林致远的声音温吞吞的,带着一股子洋墨水的味道,“我是说,工业是严谨的科学。废旧利用精神可嘉,但在高精尖领域,土法上马往往意味着安全隐患和质量不稳定。咱们国家现在底子薄,经不起折腾。既然德国那边愿意出售全套技术,虽然贵点,但胜在成熟可靠。”
这哪里是在说技术,分明是在给沈良上眼药。
赵局长一听急了,刚想张嘴反驳,却被陈部长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小沈,你怎么看?”陈部长把皮球踢给了沈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
林致远靠在椅背上,手里转着钢笔,似乎已经预见了结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被几句专业术语就能吓得语无伦次。
沈良笑了。
他甚至没去拿包里的图纸,而是直接拉开椅子坐下,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林博士刚从德国回来吧?”
林致远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第一句话是问这个,下意识地点头:“对,我在鲁尔工业区……”
“那林博士一定知道,德国克虏伯公司最新的连铸机,结晶器振动频率是多少?”
林致远眉头一皱,这个数据是商业机密,他在参观时只是走马观花,哪里知道这么细。他含糊道:“这是核心参数,大概在……”
“每分钟150次到180次之间,振幅正负4毫米。”沈良直接报出了数字,语速极快,“而且他们采用的是正弦振动模式。这种模式在低拉速下还行,一旦拉速超过每分钟1.2米,铸坯表面就会出现明显的振痕,直接影响后续轧制质量。”
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下来。连陈部长手里夹着的烟都忘了抽,烟灰积了长长一截。
林致远脸色微变,强撑着说:“数据这种东西,纸上谈兵谁都会。关键是实操……”
“实操?”沈良打断他,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林博士,既然您推崇‘造不如买’,那您知不知道,德国人卖给我们的那套方案,是他们三年前淘汰的第二代技术?现在的第三代非正弦振动技术,他们连图纸都没敢让您看一眼吧?”
“你胡说!”林致远猛地站起来,“那是他们最先进的……”
“最先进的?”沈良冷笑一声,从包里掏出一叠早就准备好的手绘图,“这是我根据咱们厂那台‘土设备’逆推出来的非正弦振动曲线。虽然简陋,但理论拉速能达到每分钟1.5米,且振痕深度能控制在0.2毫米以内。如果按照林博士的建议,花两亿外汇买一堆别人淘汰的废铜烂铁回来,咱们不仅要背上巨额债务,还得给人家当十年的学徒工!”
“啪!”
陈部长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赵局长吓得一哆嗦,心想完了,小沈这嘴太毒,把客人都得罪了。
谁知陈部长指着林致远,声音大得像洪钟:“你坐下!让小沈说完!”
林致远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尴尬地坐回椅子上,手里的钢笔都被捏出了汗。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内地小厂的技术员,怎么可能知道德国克虏伯的核心机密?这可是他在德国都没能接触到的东西!
沈良根本没打算停。
他站起身,走到会议室的小黑板前,拿起粉笔,刷刷几下画了一个草图。
“连铸技术的难点不光在结晶器,更在二冷区的水量控制。”
粉笔在黑板上敲击出富有节奏的声响,仿佛战鼓。
“传统做法是喷嘴直喷,但这样冷却不均匀,容易产生裂纹。我的方案是气水雾化冷却。虽然咱们没有精密喷嘴,但我改了供水管路,利用压缩空气……”
十分钟。
沈良只用了十分钟,就把一套领先这时代至少五年的连铸理论讲完了。而且他讲的不仅仅是理论,还有如何利用国内现有简陋设备实现的具体工艺。
每一个数据,每一个尺寸,都精确到毫厘。
陈部长的眼神变了。从一开始的审视,变成了现在的震惊,最后化作一种难以掩饰的狂热。他虽然不是一线技术员出身,但搞了一辈子重工,行家有没有,出手便知。沈良说的这些,不是书本上能背下来的,那是真正把钢铁吃透了才能有的领悟。
林致远越听越心惊。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洋理论”,在沈良这套粗糙但极其高效的土法方案面前,竟然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最可怕的是,沈良这种思路,完全避开了西方国家对精密加工设备的依赖,直接用土办法解决了高精尖问题!
这是什么怪物?
“说得好!”陈部长突然大喝一声,激动得站了起来,“这才叫自力更生!这才叫咱们中国人的智慧!”
他几步走到沈良面前,用力拍着沈良的肩膀,手劲大得差点把沈良拍个趔趄。
“小沈,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啊?那个气水雾化,你是怎么想到的?”
沈良谦虚地笑了笑:“也就是瞎琢磨,穷则思变嘛。”
“屁的瞎琢磨!这就是天赋!”陈部长转过头,看着一脸土色的林致远,语气顿时冷了下来,“林博士,看来德国人的技术也就那么回事嘛。咱们国家虽然穷,但只要有人才,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林致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是,沈同志确实……很有想法。”
“既然这样。”陈部长当机立断,“老赵,之前说的那个引进项目先停一停。把那笔外汇给我扣下来!”
“啊?”赵局长愣住了,“那……那咱们怎么跟上面交代?”
“交代个屁!”陈部长豪气干云,“有了小沈这套方案,咱们自己造!省下来的两亿外汇,给我全砸进去搞材料研发!小沈,这个项目交给你牵头,有没有信心?”
“有!”沈良答得干脆利落。
“好!”陈部长大手一挥,“缺人给你人,缺钱给你钱。我就一个要求,一年之内,我要看到咱们中国人自己的高效连铸机跑起来!”
林致远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自己这次算是彻底栽了。
本来想借着引进项目的机会捞一笔政绩,顺便给国外公司搭个桥,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沈良。
会议结束后,林致远特意在走廊里等沈良。
“沈同志,深藏不露啊。”林致远递过来一根烟,语气里带着试探,“在哪学的这些?不像是在厂里能摸索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