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风作为皇帝日渐倚重的心腹,虽未直接参与核心密议,但身处权力旋涡边缘,总能从一些细微处察觉到风向的转变。
年节前后,宫中的一些动向,萧云舒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以及大理寺某些官员异常低调却频繁的举动多少都能听到点风声的。
邵府门前车马日渐稀疏,往年间门庭若市的景象今年格外冷清更有风声隐约传来,说是陛下手中已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只待年后便要清算旧账。这“旧账”指向谁,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了。
陛下隐忍多年,不动则已,一动必是雷霆万钧。
邵府这个年,注定是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的,而年后第一次大朝会,恐怕就是图穷匕见之时。
圣元朝这六年来的格局,怕是要彻底变一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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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第一次大朝会,比寻常朝会要早半个时辰。
天还蒙着层浓墨似的黑,朱雀门外就已排起了长队。官员们穿着簇新的绯色、青色官袍,袖口领口绣着的品级纹样在宫灯昏黄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短暂的雾团,又很快被呼啸的北风打散。
与往年此时互相道贺和寒暄过年好的热络不同,今年的气氛显得格外凝重压抑。许多人只是互相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微微颔首后便迅速移开目光,生怕多言惹祸。
随着“开宫门”的唱喏声响起,厚重的朱漆宫门缓缓向内推开,发出嘎吱嘎吱的沉重声响,像是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官员们按照品级依次迈步入宫,每个人都走得格外小心。
谢清风走进殿内找好自己的位置站定后,目光不自觉地扫过站在前列的邵鸿裕。这位前首辅穿着一身绯色官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可脸色却比往日苍白许多,双手拢在袖中。
忽然,殿外传来陛下驾到的尖锐声音,这声音穿透寒冷的空气清晰地传入殿内。官员们立刻整理衣袍,齐刷刷地跪伏在地,头抵着地面高声齐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云舒穿着明黄色龙袍坐下后,抬手示意百官起身。
百官刚刚起身,队列中段便有一人猛地出列疾行至御道中央,重重跪倒在地,声音清晰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臣,户科都给事中,于林,冒死弹劾当朝首辅邵鸿裕十大罪!”
户科都给事中隶属六科给事中,按制,六科给事中分掌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监察,其中户科专司监督户部事务:无论是赋税征收、粮仓管理,还是赈灾款项拨付、地方财政上报皆在其监察范围内。
此刻跪在御道上的于林,谢清风有点印象。
他当年也是在户部给事中这个职位呆过一段时间的,虽然被调过去只是为了送粮草,但还是认识几个人的。
此人.....是邵鸿裕的门生啊。
他居然会是第一个弹劾邵鸿裕的人。
于林跪在地上,双手高举一份厚厚的奏疏,朗声道:“臣劾邵鸿裕其一,结党营私,把持朝政,门生故吏遍布要津,致使政令不出内阁,皆出邵门!其二,贪墨渎职,利用考绩之权,卖官鬻爵,所得金银难以计数!其三,纵容族亲,在地方巧取豪夺,兼并土地,致百姓流离失所!其四......”
他一条条宣读下去,声音越来越高,所列罪状也越来越具体,甚至包括某年某月,邵鸿裕寿辰时某官员赠送的玉璧价值几何,其侄子在江南如何强占民田,逼出人命等细节。
许多事情,连一些高阶官员都未必清楚,此刻却被一个户部给事中当庭揭出,显然是有备而来,且掌握了极为详实的证据。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于林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偷偷瞟向站在最前方的邵鸿裕。
最最最重要的是,于林说:“......其七,欺君罔上,贪墨赈款!陛下登基第三年,河北道平州、云州等地接连奏报大旱,称颗粒无收,民不聊生,请求朝廷紧急拨付钱粮赈济。”
“然,经臣暗中查实,彼时平、云二州风调雨顺,夏粮收获甚至优于往年!所谓灾情,纯属邵鸿裕示意其门生、时任平州知府的张潜等人凭空捏造!共计虚报灾民三十万,骗取朝廷赈灾银一千万两,粮石无从以计!此事,户部有据可查,人证物证俱在!”
这话一出,殿内彻底炸开了锅。之前还只是窃窃私语的官员们,此刻忍不住交头接耳,眼神里满是震惊,陛下上位的第三年正是朝政初稳、百废待兴之时,若真有这般大规模的赈灾款贪腐,那邵鸿裕的胆子也太大了!
连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都忍不住抬眼,看向邵鸿裕的目光里满是难以置信。
谢清风突然就懂了,为什么邵鸿裕当时那么想阻挠萧云舒的粮种新政,那么迫切地想将粮种的分配权掌控在自己手中。
根本目的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争权,更是为了掩盖他们过去谎报灾情、贪墨赈款的罪行,并且试图将未来的这项巨大资源也变成他们可以操控的工具。
谢清风下意识地望向御座上的萧云舒,只见中年帝王面沉如水,眼神冰冷如霜,显然对此早已洞若观火。
不过让谢清风有点不理解的是,邵鸿裕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他谎报灾情,从国库里面偷那么多钱,他花在哪里了?
他不是主张士大夫与皇权共治天下吗?
据他所知,邵鸿裕上任首辅的这六年里,还是推行了不少利民的举措,就连区域粮种实施试点的政策都是他提出来的。
这个答案谢清风在大朝会上自然是不会得到解答的,因为于林说完,萧云舒就说话了。
“邵卿,朕很想知道,你,和你们,”他的目光扫过邵党众人,“要那么多钱,究竟想做什么?是觉得朕给的俸禄太少,还是觉得......这萧家的天下,该换换姓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