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府县的官员们多年来早已习惯了政令层层传达的规矩,其间自有他们转圜操作的余地。若是让报纸将朝廷的旨意直接刊印出来,大白于天下,他们那些欺上瞒下的手段根本无法施展。
这等于是在他们头顶悬起了一柄利剑,逼得他们不得不谨小慎微勤勉任事。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报纸要断的可是许多官员安身立命的根本。
刚开始想的时候谢清风就已经能预料到还有这么多人为的困难要克服了,更别说还有很多客观的难题。比如说这纸张印刷费几何?纸张笔墨从何而来?如何将这报纸送到千里之外的州县?还有最要紧的,这报纸上的文章,谁来看,谁来定?
说浅了不过是些闲谈趣闻,说深了却可能牵动朝局。这其中的分寸,稍有差池,便是滔天大祸。
萧云舒只知道嘴一张,后面还有很多要考虑的事情。
不过谢清风觉得这也是一件好事,起码在萧云舒那里过了个明路。萧云舒作为一个帝王,见到报纸这样形式的信息传播工具第一反应不是藏着掖着而是敏锐地意识到了其中蕴含的潜力与力量,并且愿意去尝试掌控它。
其实在谢清风心中,萧云舒已经能算得上是一个明君了,历朝历代多少统治者奉行愚民之策,恨不得将百姓变得懵懂无知,只知埋头耕种和服役纳粮,唯恐民众懂得太多想得太深,就动摇他们的统治根基。
但萧云舒不一样,他或许有着帝王的权谋与制衡手段,但在根本的治国理念上,他并不畏惧民智的开启。从他力排众议推广土豆到支持开设被视为旁门左道的明算科,再到如今对这小小报纸表现出的浓厚兴趣与支持,这些都清晰地表明,他更倾向于引导和利用这股力量,而非简单地压制和扼杀。
他的这份眼光和魄力,远超那些只知固守旧制的庸碌之辈。
一般人年纪大了就很抵触接受新事物,但萧云舒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远超他的想象。
他觉得自己已经比很多大臣都要幸运很多了,毕竟自己的每个想法萧云舒大多数都是支持的,就算不支持也会给他一个倾听和考量的机会。
在谢清风在心里夸萧云舒的同时,回宫路上的萧云舒也对谢清风赞不绝口。
“谢卿啊谢卿......”他在心中默念,感慨万千,“此等经天纬地之才,务实创新之能,纵观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其右。”
不过萧云舒还是有点自恋的,在心中夸了会儿谢清风就将开始夸夸自己。
“若非天意使然,何以让这般不世出的能臣,恰逢其时地出现在朕的麾下,为朕分忧,助朕开创这盛世基业?”一股受命于天的豪情在他胸中激荡。他越发坚信自己继承大统,锐意革新正是顺应天命。而上天为了助他完成这千秋功业,就将谢清风这样的绝世英才送到了他的身边了。
小亭子垂手恭跟着御辇旁走,听着车内陛下似乎心情极佳甚至隐隐传来几声低哼的曲调,心中不由也跟着松快起来,同时再次暗暗惊叹谢大人在圣心之中的分量。
说来也真是奇了怪了,小亭子一边留意着前方的路况,一边在心里嘀咕,甭管陛下先前是为什么事烦心,是边关军报,是朝堂争吵还是被那些老大人念经似的谏言弄得头晕脑胀,只要见一次谢大人,那精气神儿立马就不一样了。
谢大人莫非是有什么灵丹妙药不成?小亭子被自己这想法逗得暗自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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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广报纸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谢清风光是奏折草稿就写了小两万字,在这份详尽的规划里,他从雕版印刷的改良,纸张的选材与成本控制,到各级发行网点的初步构想乃至可能遇到的阻力与应对策略,都做了层层推演。
字斟句酌,耗费了他大量心血。
然而奏折写完,谢清风并不打算直接呈上去,因为他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太快了。
明算科才刚刚站稳脚跟,取士授官的热议还未完全平息,朝中那些守旧派的目光依旧如芒在背。若此刻再抛出这个无疑会更猛烈冲击传统信息传播模式的新事物,他简直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站在了风口浪尖的最顶端。
尽管萧云舒能保住他,但他不喜欢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面。
上位者的庇护并非永恒,就像之前那个举报了自己座师邵鸿裕的于林一样,当时于林也因为刚正不阿得到陛下赏识啊,他还提出了一系列吏治改革措施,萧云舒也倾力给他护航,不仅驳回了针对他的弹劾,还给他升了官,让他负责推进改革。
但朝堂上,最忌讳的便是背叛师长。虽然弄倒邵鸿裕的主力还是他的皇帝学生,但皇帝在大臣们心中是特殊的,皇帝是君,天地君亲师,君在师的前面。而你于林是什么东西啊?居然敢检举自己的老师。
满朝文武,谁没做过别人的门生,谁没当过别人的座师?
师生情谊不仅是私交,更是朝堂上重要的人脉纽带,于林举报座师在众人眼里就是忘恩负义背主求荣,他们看着于林会忍不住想:今日他能举报自己的座师,明日会不会为了利益,出卖同僚,背叛君主?这种人没人敢与他为伍的。
所以即便于林后来刻意放低姿态,主动向同僚示好。
上朝时主动打招呼,议事时附和他人观点,甚至私下里送些字画和文房四宝什么的,但同僚们要么冷淡避开,要么找借口推脱,连正眼都不愿看他。有次户部议事,于林想发表看法,刚开口就直接被户部侍郎打断:“于大人的高见,怕是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还是不必说了。”话里的讥讽,满座皆知。
再加上他的改革触动了太多官员的利益,那些人明着不敢对抗陛下,团结起来刁难于林是非常简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