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寂静的土壤之上,第一颗种子并非由人播种,而是自己从亘古的沉眠中挣扎着破土而出。
第三夜,子时刚过。
荒界死寂,连风都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墨守真按照赵轩的嘱咐,在书院门口挂上“无名休讲”的木牌,自己则枯坐院中,眼观鼻,鼻观心,强行压制着呼唤学生名字的冲动。
然而,无人察觉的启鸣台深处,地脉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脏,极其轻微地搏动了一下。
一道无声无形的涟漪,以初啼井为中心,瞬间扫过整个村落。
它不像声音,也不像光,更像是一种“意念”的苏醒,轻柔地拂过每一寸屋瓦、每一根枯草、每一具沉睡的肉身。
次日清晨,天还蒙蒙亮,陈三娘揉着惺忪的睡眼去灶房生火。
昏暗的光线下,她猛地顿住了脚步,心脏骤然一紧。
灶台边,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虚影,正蹲在地上。
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像一缕即将被晨风吹散的青烟。
她伸出同样虚幻的手指,蘸了蘸冰冷的灶灰,颤颤巍巍地在满是油污的墙壁上,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小禾。
陈三娘的呼吸停滞了。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恐惧,一股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眼眶瞬间湿润。
她认得那个虚影,那是三十年前,荒年里活活饿死在她家门口的那个小丫头。
当时兵荒马乱,连一口吃的都匀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你……是小禾?”陈三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重逢。
那虚影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她缓缓回过头,对着陈三娘,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下一刻,晨曦的第一缕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虚影便如泡影般,悄然消散。
墙上,那两个用灶灰写下的名字,却无比清晰。
这并非个例。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村中传开。
有人发现,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粗糙的树皮上,竟被人用指甲深深地刻上了“李瘸腿”三个字,那是几十年前守村的老更夫。
书院斑驳的院墙上,一夜之间浮现出一首未写完的酸诗,落款是“王秀才”。
更诡异的是,深夜里,有人听见初啼井的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乐声,那是早已失传的唤井曲。
月光下,几个模糊的乐师身影围井而坐,轻轻哼唱,仿佛在安抚一个躁动不安的婴儿。
它们回来了。
那些被遗忘的,被深埋的,被剥夺的名字,不再等待生者的呼唤,它们循着血脉与土地的记忆,自己找了回来!
起初,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种混杂着悲伤与狂喜的复杂情绪中。
亡者归来,名字重聚,断裂的亲情似乎在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得以延续。
人们小心翼翼地供奉着那些浮现出来的名字,仿佛在迎接久别的亲人。
然而,这份温情仅仅持续了不到两天。
很快,异状频发,喜悦化为了深入骨髓的惊恐。
村西头的老农张大牛,一夜之间疯了。
他时而蜷缩在墙角,发出稚嫩的哭声,自称是百年前夭折的“张家牛娃”;时而又狂躁地用头撞墙,怒吼着自己是五十年前战死的“张家大牛”;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呆滞地坐在地上,喃喃自语,说自己是去年刚死的“张老牛”。
三个不同时代的“张大牛”残魂,被强行塞进了一具苍老的肉身,日夜在他脑中嘶吼、争抢,几乎要将他的魂魄撕成碎片。
更恐怖的一幕发生在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身上。
他的名字尚未觉醒,本该是一张纯净的白纸,此刻却成了七八道残魂争抢的“宝地”。
婴儿的哭声不再是普通的啼哭,而是夹杂着数种尖利、苍老、怨毒的声音,凄厉得如同鬼嚎,让闻者不寒而栗。
混乱,正在以燎原之势蔓延!
赤眉站在村中高处,手持一面古朴的骨镜,镜面朝天。
镜中映照出的,并非蓝天白云,而是一片漆黑的漩涡,其中心正是初啼井的所在!
那漩涡疯狂旋转,将散落在荒界各处,甚至万界夹缝中的名种残息,如长鲸吸水般尽数吸入。
“名涡……那口井,已经成了‘名噬之口’!”赤眉骇然失色,她手中的骨杖重重顿地,身形如风,疾行至赵轩面前,声音嘶哑而急切:“它们不是自愿回来的……是被‘井’强行推出来的!那些残魂根本没有选择,被吸入名涡,搅碎重组,再被强行嫁接到活人身上!”
赵轩的目光越过众人,凝视着远方那口不祥的古井,眼神冰冷如铁。
他低声道:“当名字比人更急着存在,秩序就该重新洗牌了。”
赵轩立刻召集了村中所有主事之人。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提议用符咒镇压,有的建议干脆填了那口井,但都治标不治本。
一片嘈杂中,一直沉默不语的玄音婆婆,缓缓伸出干枯的手,打出一个奇异的手势,像是在拧断一根无形的线。
“欲止名追,先断其根。”她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她指出,名涡之所以能如此轻易地将残魂嫁接到生者身上,不仅仅是井的力量,更是因为许多人的灵魂深处,仍有“共名残印”存在。
那些曾经世世代代信奉“顺民”、“良奴”、“无过”等奴性称号的人,他们的潜意识里,依然残留着被命名、被定义的渴望。
正是这丝渴望,成了名涡牵引残魂的“内应”。
赵轩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关键。
他眼中精光一闪,对一旁的风砚低声道:“去,暗中寻访村里最早那一批,亲手砸碎自家名灯的人。”
风砚领命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带回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在那批人中,有一名疯癫的老汉,自从砸了名灯后,行为就愈发古怪。
他整日蜷缩在自家门口,抱着头,反复喃喃自语:“我是守序人……我不能乱叫……我是守序人……”
他疯了,因为他内心的“共名残印”最深,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秩序未立,他的灵魂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成了最完美的“饵”。
赵轩当即下令,将那疯癫老汉安置在启鸣台侧的一间空屋里,却不加任何束缚。
同时,他让柳念真每夜都去那屋中,坐在老汉身旁,什么也不做,只是点上一盏孤灯,静静地在一张张白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胡诌的名字。
“跳泥巴的鸭子”。
“会飞的铁锅”。
“打呼噜的石头”。
“爱哭的凳子”。
一连六夜,老汉依旧疯癫,柳念真则写满了整整一箱的荒唐名字。
村中的混乱愈演愈烈,几乎到了失控的边缘。
第七夜,月黑风高。
那疯癫老汉蜷缩在角落,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开口。
柳念真依旧坐在桌前,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就在她写下“一根不想走路的拐杖”时,老汉突然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屋顶的虚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
“别贴我!滚开!我不是‘共名奴’!!”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肉眼可见的浓郁黑气,猛地从他的天灵盖冲天而起,如同一支离弦的黑箭,直奔初啼井的方向!
那是他灵魂深处,盘踞了不知多少代人的“共名残印”,在被柳念真的无序之名刺激了七天七夜后,终于被逼了出来!
“来了!”赵轩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他早有准备!
黑爪魁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于初啼井的井口,手中紧握那柄残破的断剑。
他将剑尖朝下,对准井口,体内残存的始祖名核轰然引动。
嗡——!
一道无形的屏障以剑尖为中心瞬间张开,如同一面倒扣的透明巨碗,将整个井口笼罩。
这正是始祖名核的力量所化的“拒名结界”!
那道黑气狠狠撞在结界之上,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
黑气剧烈扭曲,竟在结界表面显现出一张模糊而痛苦的人脸,正是当年第一位被刻上“共名碑”的祭司残念!
“没有名字!没有秩序!你们都会消失!化为虚无!”那残念嘶吼着,疯狂地冲击着结界。
赵轩冷笑一声,身影一晃,已然跃上井沿,与那张人脸遥遥相对。
他朗声喝道:“说得好听!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这个名字,是谁给你起的?你娘在襁褓中哭着喊你乳名的时候,又是什么声调?”
一连三问,如三柄重锤,狠狠砸在那祭司残念之上。
那张模糊的人脸剧烈地扭曲起来,它无法回应。
因为它本身就是“共名”的第一个牺牲品,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定义别人,而它自己,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源于亲情的名字!
就在残念震荡不休的刹那,柳念真忽然从启鸣台上一跃而起!
她的通灵之体在这一刻被催动到了极致,竟与村落中,乃至荒界中所有游离的名字产生了共鸣。
成千上万个声音,通过她的口,齐声低语,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温柔却又坚定不移:
“我们不要你给的安稳……我们要自己摔跤、自己哭、自己忘了再想起!”
刹那间,风云变色!
初啼井中那疯狂旋转的名涡,仿佛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所逆转。
原本向外喷涌的名字残魂,如退潮般疯狂倒卷而回!
所有强行附着在生者身上的名字,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瞬间剥离,卷向井底。
那祭司残念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也被这股逆流之力死死缠住,连同那道黑气一起,被硬生生拖入了井底深渊!
轰——!
一声巨响从地底传来,整个初啼井剧烈震颤了一下,随即彻底归于沉寂。
七日后,初啼井彻底干涸了。
井底的淤泥寸寸龟裂,裂开一道深邃的细缝,从中缓缓升起一块磨盘大小、通体温润的无字青石。
赵轩蹲下身,伸出手,轻轻触摸着石面。
那石头微微发热,像是有生命一般。
当晚,全村的人,无论老幼,都自发地聚集在井边。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点灯,只有漫天星光,静静地洒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土地上。
许久,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悄悄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到那块青石前。
她踮起脚,伸出小小的手指,在光滑的石面上,轻轻地画了一个圆,又在圆里添了两点一横,像极了一个歪着头的笑脸。
她没有喊出任何名字,只是看着自己的“杰作”,咯咯地笑了笑。
忽然,那块青石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
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回应,从石头内部传出,扩散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那不是婴儿的啼哭,不是声嘶力竭的呼喊,而是一声极轻、极温柔的:
“嗯。”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有人低下头,无声地落泪;有人转过身,与亲人紧紧相拥而笑。
赵轩缓缓站起身,抬头望向璀璨的星空,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名字,终于学会了等待。”
远处,老驼坐在屋顶上,又吹起了那首古老的摇篮曲。
笛声依旧悠扬,但这一次,曲调的每一个间隙里,都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停顿——像是在等谁睡醒,等谁准备好了,再慢慢地、轻轻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