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万克平双手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张轻飘飘的诊断书,“肌萎缩侧索硬化……”
这几个黑色的铅字,像是烧红的烙铁,不仅灼伤了万克平的眼睛,也烫伤了整个医学界。
没有人能接受,被誉为人类健康灯塔的长安,光芒居然会如此的短暂。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机器的细微声响。
长安躺在床上,才四十多岁的年纪,却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沧桑,数年高强度的科研工作,在她的脸上刻下了岁月的沟壑。
不顾众人的劝阻,万克平坚持守在一旁,不愿意离开半步。
长安能够清楚知道自己晕倒了,潜意识里也在一直告诉自己,快些醒过来,快些醒过来……
昏迷了良久,长安终于有了转醒的迹象。
长安:“老师……”
万克平:“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长安看着对方攥在手中的报告,心下明了,“渐冻症,对么?”
万克平轻点了下头,随即又安慰道:“长安,你放心,各地的专家都在赶来的途中,后日就会诊,你放心……”
放心,不过是无计可施下最后的寄托。
长安知道,所有人也知道,渐冻症就是一场清醒又残忍的告别。
是灵魂被困在方寸之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疆域一寸寸失守,是意识依旧鲜活锋利,却要日复一日,看着名为身体的城池悄然陷落,直至万籁俱寂。
生命的这盏灯,不是被骤然吹灭,而是看着灯油一滴一滴再一滴,慢慢的熬尽。
长安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声音虚弱,语气却异常平静。
“老师,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这是什么病,与其把希望寄托在渺茫的奇迹上,不如我们抓紧时间。”
她的目光落在那份报告上,“我的时间,以后就要按秒算了,我想在还能动,还能说的时候,把正在进行的课题数据整理出来。”
“另外,也烦请老师帮忙联系樊教授吧,她带着团队已经研究了好久,正好有我这个病例在。”
就这样,病房又成为了特殊的实验室。
窗户被调整到最佳角度,让阳光能充分洒落。
昂贵的医疗监测设备旁,架起了略显笨重的特殊电脑支架和一块巨大的电子手写板。
长安的身体,早已因长年呕心沥血的研究而透支,衰老的速度远快于常人,这也使得渐冻症的侵袭来得更为凶猛和残酷。
病情的进展并非线性,而是一波接一波无情的浪潮。
最先的征兆,是手指那难以察觉的细微颤动,随后是握笔时感到的力不从心。
当肌肉的力量开始不可逆转地从指尖流逝,长安便开始口述,将身体的种种变化,以及对治疗的反馈都事无巨细的说出。
紧接着,语言功能也开始退步,仿佛又回到了刚来的时候,曾经清晰有力的嗓音再度变得含糊不清,直至最终沉寂。
再与人交流时,长安只能依靠尚能微弱活动的右手食指关节,在触控板上如同凿山一般艰难地敲击虚拟键盘,写出药物研究的新思路。
每一个字符的输入,都伴随着一次重重的呼吸,于长安而言,都像是一场小小的战役。
万克平几乎是住在了隔壁的休息室,这位九十多岁的泰斗,不再是威严的老师,而是一位心碎又绝望的长辈。
他戴着老花镜,伏在病床边的矮几上,一遍遍推演方子,寻找更有效的治疗方法,付教授即使坐着轮椅,也坚持参与到长安的治疗中。
还有钻研渐冻症数十年的樊教授,三人经常会因为某种药物,某种治疗手段而起争执。
所有人都在努力,长安也不例外,坚持要求将她作为最完整的临床观察样本,让研究团队记录下自己每一次肌肉跳动的频率,每一丝力量衰退的曲线,甚至每一次呼吸困难的阈值。
长安冷静却又近乎残酷地,分析着自己身体的每一次失守,将切肤之痛转化为冰冷的数据。
“我的身体,就是ALS最详尽的病理图谱,这份图谱必须完整。”
长安患病的消息终是隐瞒不住,不胫而走。
震惊与悲痛笼罩着整个科学界,但很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被凝聚起来。
全球顶尖的神经科学基因编辑以及药物研发团队,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协同合作,他们共享数据,互通有无,像是举起了一面悲壮的旗帜,召集全人类最智慧的头脑,向共同的病魔发起冲锋。
然而,努力在疾病面前显得如此徒劳。
科学的进展有其固有的缓慢节奏,而生命的倒计时却从不停歇。
新提出的治疗方案效果微乎其微,病魔的脚步并未被真正阻挡甚至是延缓。
长安的生命力,如同沙漏中的细沙,以不可挽回地速度在快速的流逝。
在磅礴的祈祷和祝福声中,最终的时刻还是到来了。
监测仪器上起伏的曲线渐渐归于平直,病房内外寂静无声,充满着巨大的悲哀。
但在最后一刻,长安仍是拼着一口气,记录下了关于蛋白质折叠难题的最新思路,也是她燃烧最后一丝意识留下的火种。
闭上眼的那刻,长安想到了叶歧年临终前教她的死脉。
在这一瞬间,好似过往的生命和旅程完成了闭环。
长安的身体彻底静默了,但她留下的数据海,已经成为一座不朽的丰碑。
讣告发布时,没有繁复的头衔,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历数了长安成为医学生以来的每一步成就,洋洋洒洒的朴实文字,却胜过了任何溢美之词,彰显了她作为医学科研者的一生。
文中回顾道,长安的伟大不仅在于她是渐冻症研究史上最无畏的战士与最伟大的贡献者,更在于她研发的系列特效药物,惠及全球数亿患者,实实在在地减轻了人类普遍的病痛负担。
她对生命机理的深刻洞察,为整个现代医学的发展注入了源头活水,可她的一生却总在穿越风雨,从感音性耳聋到渐冻症,每一次都将自己所承受的痛苦,淬炼成照亮他人前路的光。
她的离去不是一场失败的投降,而是一次将生命价值燃烧到极致的壮烈远征。
她未能等到治愈的曙光,却用自己的身躯为所有后来者铺就了最接近光明的道路。
讣告最后写道:“她来过,留下了璀璨的医学之光,完成了对生命奥秘的叩问。”
长安的葬礼,是一个国家乃至一个文明,向一位伟大灵魂表达敬意的庄严仪式。
那日的首都天色沉郁,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天地同悲。
长安生前不喜喧嚣,遗愿也是归于宁静。
但国家仍以最高规格的哀荣,为她举行了国葬,这并非是违背其志,而是代表人类对一位卓越贡献者最深的感激与告别。
骨灰盒上覆盖国旗,灵车所经之处的道路两旁,自发前来送行的人群绵延数公里。
手里大多握着一支纯白的菊花,或是一盏小小的烛灯,没有喧哗,只有无声的泪水与深深的凝望。
送行的人群中,有坐着轮椅的渐冻症患者,有佩戴助听器的听障人士,有摆脱了并发症阴影的高血压和高血糖患者,更有无数身着白大褂的医者,他们是长安未曾谋面的同行者,也是她精神的继承者。
“长安之路,医者之光”一条简单的黑色横幅,道尽了所有人的心声。
葬礼主会场设在大礼堂,庄严肃穆。
领导人们悉数出席,神情凝重。
在追悼词中,没有使用任何惯常的官方辞令,而是深情回顾了长安作为一位纯粹科学家的生平。
国际教科文组织的总干事也亲临现场,代表国际社会致哀,“长安教授是人类共同体的瑰宝,科研无国界,仁爱之心造福全人类。”
他宣布,将长安的忌日定为全球罕见病研究与关爱日,以永久纪念她的卓越贡献。
与此同时,全球的哀悼也以各种形式同步进行着。
国际顶尖学术期刊的网站,连续七日保持黑白首页,并开辟专栏回顾长安的生平。世界卫生组织总部降半旗致哀,全球数以千计的医学和生物实验室均默哀三分钟。
遵照长安的遗愿,她的骨灰并未安置于宏伟的陵园,而是长眠于一处清静的山坡之上。
这里可以远眺江水蜿蜒,生生不息。
此处也承载着生命的轮回,是原身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眼,也是长安今生初见这世界的第一眼。
墓碑旁,静静立着一株灯笼树,枝叶扶疏,一如当年长安与发财那跌跌撞撞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