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来得格外早。不过傍晚时分,首尔的天际线已被墨色浸染,只剩下无数针尖般的灯火,固执地刺破这片巨大的黑暗。
朴世英没有让司机送她。她需要行走,需要这冰冷的空气和身体的疲惫,来压制脑海里那些喧嚣不止的杂音——母亲绝望的哭泣,尹素禧遗书上绝望的字句,父亲年轻而模糊的侧脸,还有那块来自阿尔卑斯、沉默见证了一切的暗蓝色石头。
她沿着汉江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江风比白天更加凛冽,带着水汽,穿透她不算厚实的外套,激起一阵寒颤。她拉高了衣领,将半张脸埋进去,只露出一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望着脚下那片幽暗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江水。
这里,是尹素禧选择结束生命的地方吗?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宿命般的缠绕感。
她们本该是毫无交集的平行线。却因为上一代人肮脏的秘密,命运诡异地扭曲、交织,最终,一个沉入江底,化为冤魂;一个踏着尸骨,登上权力的顶峰,内心却同样千疮百孔,荒芜一片。
多么讽刺。
她停下脚步,扶着冰冷的栏杆。江面倒映着对岸模糊的灯火,像碎裂的星辰,徒劳地试图照亮这无边的黑暗。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硬,足够麻木。可在那个文件夹和母亲的眼泪面前,她才发现,有些伤口,从未真正愈合。它们只是被强行覆盖,在更深的黑暗里,悄然化脓,腐烂。
现在,脓疮被彻底捅破。
污秽横流,真相大白。
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
就像一直背负着的、不知名的重物突然被卸下,虽然留下的是更加空洞和疼痛的躯壳,但至少,不再需要伪装,不再需要自欺。
她知道了自己从何而来,知道了这身污秽的根源。
剩下的,就是如何带着这身污秽,继续走下去。
远处,江面上有夜航的船只驶过,拉响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像是在为谁送行。
朴世英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被城市光污染映成暗红色的夜空。
没有星星。
就像她的人生,看似被无数繁华灯火点缀,内里却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她站了很久。
直到手脚冰凉,几乎失去知觉。
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看那吞噬了太多秘密的江水,朝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
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却也……更加坚定。
回到顶层公寓。
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书房。
黑暗中,她能感觉到那个锁着松木盒子的保险柜,像一具沉默的棺椁,立在墙角。
她没有去碰它。
而是走到壁炉架前,看着那块在夜色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的暗蓝色石头。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石头冰冷、粗糙的表面。
那触感,真实而坚硬。
像某种……锚点。
她收回手,走到书桌前,坐下。
打开了那盏唯一的台灯。
暖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将她笼罩其中。
她拿出那个装着尹素禧字迹的文件夹,却没有打开。
只是将它,放在了桌角。
与那堆需要处理的基金会文件,并排放在一起。
一个代表无法改变的、血淋淋的过去。 一个代表需要面对的、具体而微的现在和未来。
它们共存于此。
就像她自身,由罪孽与微光,共同构成。
她拿起一份关于扩建偏远地区儿童活动中心的预算报告,开始审阅。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这个静谧的、只有一盏孤灯的深夜里。
她独自一人,
坐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
处理着那些关乎“建造”的琐碎文件。
背影,单薄,却挺直。
如同一个,
在废墟之上,
开始学着,
一砖一瓦,
重建内心的,
囚徒。
路,还很长。
夜,也很长。
但她知道,
她不会再回头了。
无论前方是更深的黑暗,
还是……或许永远无法抵达的,
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