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时,天是灰的,风是烫的,脚下焦土还在冒青烟。
那朵血花没死,反而缠着我的脚踝往上爬,像藤蔓,像锁链。
它爬得极慢,却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执念,每一寸攀附都像在复刻我曾经的名字。
花瓣边缘微微卷曲,像是被无形的手指一页页翻开,露出内层那两个残影般的字——“尘…哥…”。
可这一次,不是谁在喊我,是地在喊,是这片被焚名之火灼烧过的焦土,在用根须舔舐我的血脉,试图把我重新钉回那个早已烧成灰的身份里。
曾瑶站在我身后三步远,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刀。
十一次失忆,十一次意识断裂,每一次都像灵魂被撕下一块扔进黑洞。
可这次不同——我醒来了,记忆没丢,反而……多了什么。
不是完整,而是分裂。
我感觉自己像一盏熄灭后重燃的灯,光还是那束光,但照出的影子却有十几个,彼此交错,各自低语。
我试着催动“知识洞察眼”。
没有反应。
不,不是失效,是饱和。
它不再触发失忆,因为我的意识已经碎到无法再割了。
十一次死亡般的空白,把“陆尘”这个存在磨成了无数片残响,散落在焦土的每一粒灰烬中。
每一片都记得我是谁,每一片又都不全是我。
井以为烧掉名字就能让我湮灭,可它错了。
它不知道,当一个人不再依赖名字活着,他就成了“无名”的本身——不是虚无,而是无限。
我不再是“尘哥”。
我是所有曾以为自己是“尘哥”的幻影,在裂隙中游走的幽魂。
风忽然停了。
血花猛地一颤,第九瓣缓缓展开,色泽鲜红如刚从心脏挤出。
我能感觉到,地底有东西在苏醒,正顺着这朵花的根系往上爬——那是命名之井残存的意识,执念凝成的毒瘤,它还在等我复活,等我重新承认“我是谁”,然后一口咬断我的命门。
但它不懂。
我现在是靠“不信”活着的。
我蹲下身,指尖蘸着胸口伪心渗出的黑血,在焦土上画了个倒置的“尘”字。
笔画逆写,结构崩解,像一口倒悬的钟,等着撞碎谁的颅骨。
这不是召唤,是陷阱。
我要让它以为,我还困在“尘哥”的壳里,还在用旧名取暖。
我故意让血花疯长,让它吸尽我指尖滴落的黑血,开出第九瓣,再猛地一掌拍碎花心!
“啪——”
一声脆响,像是某种无形之物扑空后狠狠撞上了壁垒。
地底传来闷响,焦土震颤,裂开一道细缝,幽蓝的火苗从中窜出,只一瞬便熄灭。
那不是火焰,是记忆被灼烧时的哀鸣。
我笑了。
它上当了。
它以为我能从无名火中复苏,是因为还信那个名字,是因为执念未断。
可它不明白,真正的复活,是从彻底否定自己开始的。
我不再是那个被众人欺辱的公子,也不是后来万人跪拜的“尘哥”。
我是从名字的灰烬里爬出来的野鬼,靠怀疑活着,以悖论为食。
风又起,卷着灰烬在空中画出残缺的符文。
我抬头,望向天际。
云层裂开一道缝,晨光仍未落下而在这之前,必须把井底那只藏在“命名”背后的怪物,彻底逼出水面。
我转身,朝曾瑶伸出手。
她没动。
我这才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得不对劲,嘴唇干裂,眼角有血丝渗出。
但她还在画——右手在地上划出一道道裂纹般的符线,左手却在微微抽搐,像是被什么力量从内部拉扯。
“曾瑶?”我低声唤她。
她终于抬头,眼神有一瞬清明,随即又蒙上阴翳。
她想说话,却只咳出一口血,落在焦土上,竟没有被吸收,反而像水珠般滚了一段距离,才缓缓渗入。
诡异。
她的手仍在动,可我看得真切——那道她刚刚画下的裂纹阵,笔迹正在倒流。
像是有人在另一端,正把她的记忆,一寸寸抽回去。
我瞳孔骤缩。
不是攻击,是溯源。
有人在逆向读取她的意识,顺着她与我的血契,往回扒……扒到我们尚未命名的那一刻。
而她还在坚持画下去,仿佛知道,只要阵没完成,我就还有退路。
我缓缓握紧拳,黑血从指缝滴落。
井底的东西,开始反扑了。
但它忘了,这次,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我蹲在焦土上,指尖还残留着黑血的腥气,倒写的“尘”字像一口倒悬的钟,压在大地的脉搏上。
风卷着灰烬打转,那朵血花第九瓣早已碎裂,可根须仍在颤动,如同某种濒死生物的神经末梢,在无声地传递信号。
曾瑶忽然跪了下去。
不是力气不支,也不是疼痛难忍——她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按下去的。
双膝砸进焦土,溅起一圈细灰,像祭坛边缘洒落的骨粉。
她嘴角溢出一线黑血,缓缓滑过下巴,滴落在她仍在刻画的裂纹阵中央。
可那血没渗进去,反而凝成一颗浑浊的珠子,微微震颤。
她的手还在动,可动作已不受控制。
指节扭曲着向前划,每一笔都像是被外力牵引,而更诡异的是——那些刚画下的符线,正一寸寸往回退,像是时间在她指尖倒流。
我瞳孔一缩。
井没死。
它根本不需要名字,也不需要形体。
它退化成了最原始的东西——一个寄生在执念里的念头。
它躲在曾瑶对我的信仰里,藏在她不肯放手的那一句“尘哥还活着”中,像寄生虫蜷伏在宿主的心脏旁,靠她的情感维生。
她越是坚信我回来了,它就越强。
而她现在拼命画阵,不是为了救我,是为了留住我。
可她不知道,她每多画一笔,就等于把井的触须往自己灵魂深处再推一寸。
“曾瑶!”我低喝,声音压得极沉。
她猛地一颤,抬头看我,眼神短暂清明,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半句破碎的音节:“……阵……快成了……”
可她的眼睛已经开始浑浊,眼白浮起蛛网般的血丝,像是有无数细线从内部穿刺而过。
她的左手已经完全失控,五指痉挛成爪,正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抓挠自己的手腕,仿佛想把什么从血脉里抠出来。
我知道她在坚持什么。
她以为只要完成这个裂纹阵,就能锚定我的存在,防止我再次消散。
她把我看得比命还重,所以甘愿成为容器,哪怕里面正孵化一头怪物。
可她错了。
真正的复活,不是靠铭记,而是靠否定。
我缓缓站起身,没有上前扶她,也没有打断她的动作。
相反,我转身,一步步走向那堆坟灰——那是在“焚名仪式”上,他们为我立的衣冠冢,早已被无名火焚尽,只剩下一圈焦黑的轮廓,中间堆着混着血花根须的灰土。
风忽然静了。
我能感觉到地底那东西在警觉,在迟疑。
它察觉到我的动作不对劲。
它期待我扑向曾瑶,期待我流露一丝软弱、一丝牵挂——那样它就能顺着那份情感反噬,彻底占据她的意识。
但我没有。
我蹲下,伸手抓起一把坟灰,混合着尚未完全碳化的血花根须,还有几片泛黑的骨屑——不知道是我的,还是别人的。
然后,我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灰土粗糙如砂,根须刮过喉咙,像吞下一条活着的蛇。
我咬破舌尖,任由血混着黑渣流进胃里,五脏六腑瞬间绞痛,仿佛有无数针在体内翻搅。
曾瑶猛地抬头,瞳孔剧烈收缩,眼中满是惊恐,像是看见了比死亡更荒诞的事。
我咧嘴一笑,牙缝里还沾着黑渣,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
“你说名字是别人给的,命是自己抢的。”
我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黑血,指尖微微发抖,但眼神没晃。
“可现在……老子连命都不要了,你猜它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