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井中爬出,浑身焦黑,像刚从火里捞出来。
皮肤皲裂,血水混着灰烬往下淌,每动一下都像是在撕开一层烧熟的皮。
骨头里泛着冷,又烫得发麻,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抽出去烤了一圈,又塞了回来。
我趴在地上,喘得像条被钉在岸上的鱼,肺里灌满了硫磺味的风。
可我还活着。
痛感是活着的证明,而我现在痛得想把命吐出来。
身后那口井——不,那已经不能叫井了——只余下一圈焦黑的石沿,像一口被雷劈烂的墓口,冒着青灰色的烟。
那些曾盘踞在井壁上的名字,早已剥落殆尽,碎成粉末,随风散了。
可我知道,它没死。
它只是……饿了。
曾瑶站在三步之外,一言不发。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没有血色,眼底却有一簇火苗,微弱,却不肯熄。
她递来一块布——那块原本用来收殓碑灰的粗麻袋,如今已被血浸透,硬得像一块铁皮。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还记得。
记得“尘哥”。
我接过布,指腹蹭过那团干涸的暗红,忽然笑了。
“那里,”她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头,“该有个坟。”
她指向西方荒岭。
那里风大,沙石横飞,寸草不生,只有几根歪斜的枯木,像吊死鬼的影子戳在天边。
是个埋名字的好地方。
“对。”我点点头,撑着膝盖站起来,骨头咯吱作响,“得埋了‘尘哥’,才能让‘陆尘’彻底死透。”
她说不出更多话,也不需要说。她懂。
她一直懂。
可正因她懂,我才不得不骗她最后一次。
她不是旁观者,她是火种。
所以,要终结这一切,就不能让她遗忘。
得让她亲手毁掉这个名字。
不是抹去,不是沉默,而是焚烧——在万人见证下,公开处决“尘哥”,像处死一个罪人,一个骗子,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幻影。
我在荒岭上堆起一座土坟。
不高,也不大,甚至连棺材都没有。
就一堆黄土,几块碎石垒成。
坟前立碑,是我用断刀从山岩上凿下来的石板,边缘参差,像被野兽啃过。
碑面我亲手磨平,只刻了两个字:
字是用血刻的——我的血。
刀口划开掌心时,我没皱眉。
痛早已麻木,血却滚烫,顺着石纹流进地缝,像是大地在啜饮。
曾瑶站在我身后,一动不动。
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像无数细针在扎。
我转身看她,笑了笑:“等会儿,你得动手。”
她抬眼,眸子黑得像深井。
“划开手,把血涂上去。”我说,“就像他们当年逼你做的那样。”
她没问为什么,只是点头。
那一刻我心里刺了一下。
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清醒——我正在把她推回地狱的门口,只为点燃通往解脱的火。
我深吸一口气,催动“知识洞察眼”。
第十一次。
视野骤然清明,世界像被剥去一层雾纱。
我能看见她眼底的血丝,看见她脉搏在颈侧的跳动,甚至能“听”到她心底那句没说出口的话:
别走。
可我不能回头。
在意识断裂前的瞬间,我将“我是尘哥”的执念推向极致——像点燃一根浸满油的引信。
我让自己相信,我真的就是那个被万人敬仰、又被万人诅咒的“尘哥”,那个从井中走出的命名者,那个执掌生死之名的存在。
然后,我猛然切断。
心口一空,记忆如潮水退去。
失忆降临。
我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曾瑶,忘了这荒岭,忘了这碑——可就在那一片混沌中,我仍留下一道意念,像埋在灰烬里的火星:
来吧,最后的盛宴。
地脉震动。
自西而东,自地下而上,黑雾翻涌,如千军万马奔袭而来。
那些井中残存的执念——曾被我斩断链却未消散的亡魂、怨念、贪欲、执迷——全都醒了。
它们嗅到了“名”的气息。
它们以为这是最后的猎物,是“尘哥”临死前的最后一滴血。
于是倾巢而出。
黑雾凝聚成人形,扭曲,嘶吼,带着千年积怨扑向那块血碑。
它们争抢,撕扯,将曾瑶的血视为圣餐,将“尘哥”二字视为归宿。
万千执念缠上石碑,像藤蔓绞杀古树。
风停了,沙静了,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声音——
啃噬。
我站在坟后,意识逐渐回笼,头痛欲裂,像是有人拿凿子在脑壳里挖洞。
我扶住石碑,呕出一口黑血,却笑了。
曾瑶仍站在原地,手掌已划开,血正顺着指尖滴落。
我把她拉到身后,挡住那片翻涌的黑潮。
风沙在我们之间划出一道寂静的线。
我低头,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
“等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别闭眼。”它们以为这是最后的盛宴,却不知这是葬礼的请柬。
当万千执念如饿殍扑食般缠上血碑时,我站在坟后,将曾瑶拉到身后。
风沙在我们之间划出一道寂静的线,仿佛天地屏息,只等那一声鼓响。
我低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吞没:“闭眼。”
她没动,眸子仍盯着那碑、那字、那用我们两人之血写下的“尘哥”。
我知道她在等一个答案,等我回头说“别怕,我在”。
可我不能。
这一瞬,我必须比死更冷。
我闭上眼,催动最后一次“知识洞察眼”。
视野骤然清亮——不是看透人心,而是反向剥离。
我看见自己的记忆如沙漏倾覆,第十一次失忆的潮水正从深处涌来。
而在那混沌边缘,我早已埋下陷阱:十一次主动失忆所累积的“无名真空”,像一颗被压缩到极致的黑洞,在此刻,只待一念引爆。
我不是“尘哥”。
我不是陆尘。
我什么都不是。
我就是“无”。
心口猛震,像有一只无形之手攥住心脏,狠狠一扯——伪心搏动,响起。
一声闷响,不传于耳,直入地脉。
那块被执念攀附的血碑,骤然僵住。
缠绕其上的黑雾像是被抽了筋骨,猛地痉挛。
它们本能地嘶吼、挣扎,想要抓住“名”的残影,可“名”已空。
它们依附的,不过是一具被掏空的壳,一个用执念堆砌的幻象。
而当幻象崩塌,反噬即刻降临。
血碑炸裂,碎片如刀飞射,嵌入焦土,嵌入石岩,嵌入风中。
每一粒碎屑都燃起幽蓝火焰,像是从地狱借来的火种,专烧“名”之虚妄。
黑雾在火中扭曲、哀嚎,化作千百张面孔——有曾跪拜我的,有曾诅咒我的,有曾以我之名杀人的,也有因我之名而死的。
他们争抢着“尘哥”最后的气息,却不知那气息本身就是诱饵,是引信,是通往自我湮灭的门。
火势蔓延,整座荒岭瞬间化作幽蓝火海。
火焰不烫人,反而刺骨寒,烧的不是肉体,而是“被记住”的资格。
名字一旦被焚烧,便再无归处,魂无所依,念无所寄,唯有化作灰烬,随风散入虚无。
我站在火中,意识在失忆边缘摇晃。
第十一次了,这次的空白来得格外凶猛,像要把我整个人从时间里抹去。
我咬破舌尖,用痛感锚定自己:“我不是谁……我不是谁……”
曾瑶跪在火外,手掌仍滴着血,却没有上前。
她看着我,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正在消散的影子。
火光映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幽暗。
我知道她在等我回答。
可现在还不能答。
火势渐弱,天地归寂。
坟平了,碑碎了,连灰都被风吹散。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从未有过“尘哥”。
她轻声开口,嗓音沙哑如旧:“你还叫什么?”
我望着天际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笑了。
“现在?老子是无名火里爬出来的野鬼。”
话音落下,我转身,迈出一步。
可就在脚跟离地的刹那——
胸口一热。
那颗早已被剜去、仅存残片的“伪心”,竟滚落一滴血。
它无声坠下,渗入焦土,像一粒被遗忘的种子。
下一瞬,泥土微动。
一株细弱的血色小花,破土而出。
花瓣如凝固的血膜,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而就在那最内层的瓣心,隐约浮现出两个字的残影:
尘…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