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潮把两人卷进一条暗沟,沟里原是早年运盐的支渠,因为年久淤塞,水却仍旧的咸。
甘白一脚踏空,膝盖磕在沉船的龙骨上,疼得眼前金星乱冒,却不敢出声,只把阿雅往怀里又拢紧两分,
阿雅的发梢缠在他颈侧,带着火油与皂角混出的苦甜,此时她并没哭,睫毛上却挂着极细的水珠,被暗沟里一线月光照得透亮,
暗沟尽头是片芦苇荡,老根盘错,泥里埋着半截断碑,字迹早被潮汐啃得模糊,只余一个“春”字,笔锋里还留着士燮当年的醉意。
甘白踩着碑顶攀上岸,回身去拽阿雅,
但是这时候阿雅掌心被那碎玉割破,血顺着指缝滴进泥里,顷刻就被芦苇吸干,连点红痕都没留,低头看掌心,忽然笑出一声:“原来我的血也这么不值钱。”
甘白没接话,只把她的手握进自己袖口里,拿腕上那根红绳胡乱缠了几道,绳结勒得紧,阿雅挣了挣,没挣开,便由他去了。
这时候的远处有火把的光,沿着江岸爬过来,
张辽的斥候惯会在芦苇里梳篦子,一寸寸搜,连水鸟窝都要捅三刀,
甘白蹲下身,拨开芦苇,露出一只半沉的小划子——船板被虫蛀得蜂窝似的,却还能浮。
这是阿雅早先藏下的退路,船底压着一领破蓑衣,蓑衣里包着半块发霉的米糕,糕上爬满蚂蚁,却仍散着淡淡的酒香。
“这是士燮最爱的的酒!”阿雅用指尖碾碎米糕,蚂蚁簌簌落下,“我在合肥的时候偷藏的,想着哪天逃命,和喜欢的人也能醉一回。”
甘白掰下一角放进嘴里,酒味早酸了,舌尖却莫名发苦,猛地想起铜镜背面的那行小字,如今被阿雅贴在心口,烫得人睡不着。
船桨是两根竹竿,一深一浅地探进水,搅起一圈圈黑泥,像搅开一坛尘封的血。
阿雅坐在船尾,把脚垂进水里,脚踝上被火钳烫的疤还新鲜,经江水一激,疼得她倒抽气,却偏要笑:“甘白哥哥,你瞧,我像不像你口中的当年在交州滩涂上捡贝壳的莲花师姐?”
甘白没回头,只把桨攥得更紧,
因为这时候也不敢回头,阿雅的笑里带着钩子,一回头,人就软了。
他怕自己一软,就把“回交州”三个字咽回肚子里,随即改成“算了吧”。
芦苇荡尽头的江面忽然开阔,月光早已泼了下来,远处有渔火,三两盏,浮浮沉沉,好似是江东水师的巡哨。
甘白把船贴进一片浮萍,萍叶底下藏着早先布下的暗桩——那是璐璐姐还在时,交州牧府的暗线,专为运输盐铁用的。
桩上系着细麻绳,绳头打了个活结,一拽就开
阿雅伸手去解,指尖却抖得厉害,活结反而缠得更紧,甘白覆上她的手,低声道:“我来。”
绳结松开的一瞬,江心忽然传来一声号角,低沉,像是从水底浮出来的。阿雅的脸色变了:“这好像张辽的水鬼队。”
甘白把桨一横,示意她趴低。
两人缩进船底,头顶的月光被一片阴影遮住——是江东的蒙冲斗舰,船腹钉满铁叶,像一头黑鳞巨鲸。
舰首站着个人,披甲未戴盔,月光照出他半边脸,来人正是正是张辽,手里拎着一盏风灯,灯罩上绘着狼头,风一吹,狼头便似在张嘴咆哮。
张辽的目光扫过水面,忽然停在甘白藏身的浮萍上,甘白屏住呼吸,听见自己心跳擂鼓似的,一声重过一声。
阿雅的手悄悄摸上他腕子,指尖在他脉门轻轻一按,像在数他的心跳,只见张辽的灯晃了三下,终究移开了。
斗舰破浪而去,水纹荡开,把浮萍推向更远的暗处
甘白吐出一口浊气,才发现后背湿透了,不知是汗还是江水。
船再动时,阿雅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蚊子:“甘白哥哥,你还信我不?”
甘白没答,只把她的头按进自己肩窝,
阿雅的发丝蹭着他下巴,痒,却舍不得挪开,她低声续道:“我阿兄死在赤壁,尸首被曹军铁锁挂在水寨外,泡得发胀,脸都认不出了。我娘也疯了,跳江去捞,捞上来一截袖子,上头绣着阿兄的小字。我爹拿着那截袖子去求张辽,想给阿兄收个全尸
但是张辽当时却说“军法如山,乱臣贼子,曝尸三日,以儆效尤,我爹当夜就投了江,连袖子都没留下。”
这时候,她语速极慢,
甘白听得胸口发闷,仿佛又个大石头压在心口。
阿雅却忽然笑了,虎牙在月光下白得瘆人:“所以甘白哥哥,我早没家了。你带我回交州,不是救我,是给我个好去处。”
甘白喉头滚动,半晌才挤出一句:“乱世之下,交州也未必太平,但是有我璐璐姐、莲花姐、夏夏姐,琳琅妹、彭大波兄弟和破天兄弟”应该可以保护你周全
“再说,还有我,我现在有了饮雪剑,因为武力会更上一层楼”
江风比先前更腥了,像一把钝刀,割得人皮肉发紧。
甘白把船桨横在膝上,掌心被竹竿磨得生疼,却不敢松,阿雅蜷在船尾,脚还浸在水里,脚踝的疤被风一吹,竟泛起一层细白的皮,像是要剥落,又像是要愈合。
忽然伸手,指尖沾了水,在船板上画了一道弯月,又画了一朵莲花,莲花底下,添了三个小点,像是泪,又像是血。
“甘白哥哥,”她轻声唤着,“你说莲花师姐当年在交州滩涂上捡贝壳,是不是也这样,脚底下全是泥,心里却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甘白没回头,只觉后颈一凉,像是阿雅的呼吸落在他皮肤上,带着火油与皂角混出的苦甜,又像是从前在交州,莲花师姐煮的那锅莲子羹,甜里透苦,苦里藏腥。
张了张嘴,想说“莲花师姐捡的是贝壳,你捡的是命”,却终究咽了回去。乱世里,命比贝壳脆,一捏就碎,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原样。
这时候,船桨忽然一沉,像是搅到了什么硬物。
甘白低头,水面上浮起一缕黑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却缠在桨叶上,越缠越紧,
他伸手去扯,指尖一凉,那黑丝竟是一缕头发,湿漉漉的,带着江水的腥,像是刚从某个溺死者的头皮上脱落。
阿雅也看见了,脸色一白,却强撑着笑:“甘白哥哥,你说这头发,会不会是我阿娘的?”
甘白没答,只把那缕头发绕在指间,绕了三圈,忽然一扯,扯断了。,发落在水里,转眼就被暗流卷走,连个影都没留。
阿雅不再说话,只把脚从水里缩回来,抱膝坐着,下巴抵在膝盖上,眼睛却盯着远处那几点渔火。
渔火忽明忽暗,像是有人在江面上眨眼睛,又像是在打什么暗号。
甘白顺着她的看得方向望去,心里却想起璐璐姐,因为璐璐姐还在时,最喜欢在交州的夜里,点一盏风灯,灯罩上绘的不是狼头,而是一朵并蒂莲。
她经常说,狼头太凶,莲花师姐才配乱世里的女人,后来梁蝉姐因为一些原因去了星界3年,璐璐姐朝思暮想的就是梁蝉的回归!
“甘白哥哥,”阿雅又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说张辽的水鬼队,会不会已经发现我们了呀?”
甘白握桨的手一紧,竹竿发出“吱呀”一声,像是回应
他不时回头,看见阿雅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吓人,随时会滚出眼眶。
“别怕,”他低声道,声音却哑得厉害,“有我在。”
阿雅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个笑,虎牙在月光下白得瘆人:“我不怕,我怕的是……怕的是到了交州,你把我交给莲花师姐,莲花师姐却不要我。”
甘白心里一抽,像是被什么钝器狠狠捣了一下,想起莲花师姐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交州的盐仓里,当时手里攥着一把盐,盐粒从她指缝间漏下来,落在地上,像一场小雪。
她说:“白袍弟弟,乱世里,盐比血值钱,你可别把自己卖贱了。”
自己当时没懂,如今懂了,却太晚了
船忽然一歪,像是被什么暗流扯了一把。
甘白猛地回神,发现前方的水面忽然变得浑浊,像是一锅煮开了的墨汁,咕嘟咕嘟冒着泡。阿雅也看见了,脸色一变,伸手去抓甘白的袖子,指尖抖得厉害。
“是水鬼,”她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哭腔,“他们真来了。”
甘白没说话,只把桨一横,示意她趴低。
两人缩进船底,头顶的月光被一片阴影遮住——是张辽的斗舰去而复返,船腹的铁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舰首站着张辽,手里拎着那盏风灯,灯罩上的狼头在风中咆哮。他的目光扫过水面,忽然停在甘白藏身的浮萍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出来吧,”他朗声道,声音在江面上滚开,像一把刀,“我知道你们在这儿。”
甘白屏住呼吸,听见自己心跳擂鼓似的,一声重过一声。
阿雅的手悄悄摸上他腕子,指尖在他脉门轻轻一按,像在数他的心跳,又像是在告别。
“甘白哥哥,”她贴着他耳朵,声音轻得像蚊子,“我数到三,你就跳,别回头。”
“一。”
甘白没动。
“二。”
阿雅的手忽然一紧,指甲掐进他皮肉里。
“三。”
甘白还是没动。他不能动,也不敢动。他怕自己一动,阿雅就会像那缕头发一样,被暗流卷走,连个影都没留。
张辽的灯依旧再次晃了三下,发现确实没有人,终究还是移开了,斗舰破浪而去,水纹荡开,把浮萍推向更远的暗处。
阿雅却忽然笑了,笑声轻得像是风吹过芦苇:“甘白哥哥,你骗人,你说有你在,可你还是怕了。”
甘白把桨横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那声“你怕了”像一根倒刺,扎进耳膜里,拔不出,咽不下,猛的低头看见阿雅的手还掐在自己腕上,指甲已没进皮肉,血珠顺着她月牙形的掐痕渗出来,混着江风,竟有些凉。
他并没喊疼,只把掌心翻过去,盖住她的手背,掌下那点瘦骨,轻得几乎只剩脉跳,一跳,就撞在他心口上。
“我怕。”甘白是第一次承认,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怕我一回头,你就把自己交出去,换我活。”
阿雅怔了怔,睫毛一抖,那两颗一直悬着的水珠终于滚下来,砸在船板上,碎成更小的水沫。
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湿,袖口那点火油味被眼泪一蒸,苦得刺鼻
“我才没那么傻呢,”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闷在袖子里,“我阿娘疯之前,教过我一句话——乱世里,谁先心软,谁先死。”
甘白听后没接茬,只抬眼望向远处。
江面被月光劈成两半,一半亮得刺眼,一半黑得沉底。那几点渔火仍在,却比方才更近了,近得能看清灯罩上绘的并非狼头,而是一朵歪歪扭扭的并蒂莲。
心头猛地一紧,那灯罩的笔法,分明出自璐璐姐之手。当年璐璐姐绘莲,总爱把莲瓣画成缺了一角的模样,说是“世间无圆满,留一处残缺,才活得下去”。
“是璐璐姐。”甘白喃喃,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
阿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渔火已近在十丈之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摸怀里那枚碎玉——原是甘白铜镜背面的小字,被她用红绳穿了,贴身挂着。玉片边缘割得她心口生疼,她却舍不得摘。
“甘白哥哥,”她轻声道,“要不……我们别去交州了。去找璐璐姐,好不好?”
甘白没立刻回答。他想起莲花师姐最后一次见他时,手里那把盐。盐粒落在地上,像一场小雪,也像一场无声的告别。莲花师姐说:“白袍弟弟,乱世里,盐比血值钱,你可别把自己卖贱了。”
“不,”他摇头说道,“交州还有彭大波、破天兄弟,还有……莲花师姐,夏夏姐姐,琳琅姐姐,而且万一璐璐姐已经回到交州那不是更好吗”
阿雅咬了咬下唇,没再劝
因为,心中知道,甘白嘴里的“莲花师姐”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截插在淤泥里的藕,断了,还连着丝。
船桨再次划动,搅起一圈圈黑泥。阿雅把脚缩回来,抱膝坐着,下巴抵在膝盖上。月光落在她脚踝的疤上,那层细白的皮被风一吹,竟真的剥落了一小片,露出底下粉红的嫩肉,
伸手去撕那片皮,撕到一半,又舍不得,
甘白侧头看她,忽然想起在交州盐仓,莲花师姐煮莲子羹,莲子心没去干净,苦得他直吐舌头。莲花师姐笑着拍他后背,说:“苦才是真的,甜都是骗鬼的。”
如今想来,那苦里透出的甜,竟比糖还让人上瘾。
船行至江心,暗流忽然变得湍急,甘白把桨一横,示意阿雅趴低。
两人刚俯身,船底便传来“咚”的一声,像是被什么硬物撞了一下。
阿雅脸色一白,伸手去抓甘白的袖子,指尖抖得厉害。甘白却出奇地冷静,他俯身贴耳在船板上,听见底下传来细碎的敲击声,三长两短,再重复一遍——这是交州暗线的暗号。
“原来是雷部破天兄弟。”他低声道,
阿雅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伸手去解船尾的麻绳,那绳头打了个活结,一拽就开,却缠上了她掌心的血,越拽越紧。
甘白覆上她的手,低声道:“还是我来吧。”
绳结松开的一瞬,船底忽然浮起一个人头,湿发贴在脸上,像一团水草,那人抹了把脸,露出一张黝黑的笑脸,正是雷神原位异能者彭大波。
“唷,白袍小将兄弟,”只见彭大波压低声音,牙齿在月光下白得瘆人,“张辽的水鬼队就在后头,你们快跟我走!”
甘白没犹豫,把桨一扔,伸手去拽阿雅。
阿雅却忽然往后缩了缩,眼睛盯着彭大波身后那片黑水,声音轻得像蚊子:“那……那是什么?”
彭大波回头,脸色一变,只见水面上浮起一具尸体,面朝下,长发散开,尸体背上插着一截断箭,箭羽被水冲得只剩一根白杆,却仍倔强地指向北方。
甘白的心猛地一沉。那箭羽的样式,他认得——是曹军的制式。
“是张辽的警告。”彭大波啐了一口,伸手去推那尸体,“别看了,我们快离开这,到交州州府就安全了!”
阿雅却忽然伸手,指尖颤颤地拨开那具尸体的长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那竟是她阿兄的脸,泡得发胀,眼窝深陷,却仍看得出眉眼的轮廓。
“阿兄……”她喃喃,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哭不出声。
甘白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捂住她的眼睛,掌心下,她的睫毛抖得像受惊的蝶,一下一下,刮得他心口发疼。
“别看,”他低声道,“看了就再也走不了了。”
阿雅没挣扎,只把脸埋进他肩窝,声音闷得几乎听不见:“甘白哥哥,你说……我阿兄会不会冷?”
甘白喉头滚动,半晌才挤出一句:“不冷,江水是暖的。”
彭大波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再不走,水鬼队真来了!白袍兄弟快让你那个女娃娃安静点”
甘白点头,把阿雅打横抱起,轻轻放进船底,自己则接过彭大波递来的另一把桨,两人一左一右,朝交州州府方向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