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劈开暗水,桨叶每划一次,都像撕开一层旧痂,翻出底下尚未愈合的血肉。
甘白掌心磨破处火辣辣地疼,却不敢歇——桨声一停,耳边便只剩阿雅极细极细的抽气声,仿若一不留神随时会断,
彭大波在前头引路,黝黑的后颈上青筋一跳一跳,每回头一次,甘白便觉那眼神在自己脸上刮一下,带着粗粝的、庄稼人特有的怜悯,仿佛在说:你怀里那丫头,轻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还能撑多久?
阿雅蜷在船底,脸贴着甘白的靴筒,靴面早被江水浸得发硬,磨得她颧骨生疼,却舍不得挪开。
那缕浮尸的长发仍在她眼前晃,像一条不肯散的黑幡,于是阿雅缓缓伸手,指尖去够甘白垂在膝侧的衣角,攥住一小片,攥得指节发白,仿佛那是她唯一攥得住的“活物”。
甘白低着头,看见阿雅指缝里渗出的血——那是先前被碎玉割破的伤口,又被她无意识地抠开。
血珠滚在粗布上,晕开一点暗红,像极了当时在交州盐仓里见过的、莲花师姐用朱砂在盐包上点的记号:小小一撇,却足以让整袋盐从“官”变“私”。
“别再抠了。”他低声道,声音粗粝得像掺了沙,
阿雅一颤,松了手,却在他衣角上留下五个小小的血月牙,
彭大波忽然“嘘”了一声,桨叶斜斜一拨,小划子便滑进一片枯荷的罅隙里,荷叶早被秋霜打残,卷成焦黄的骨,风一吹,便发出沙沙的、骨骼相擦的声响。
远处火把的光被这残荷一隔,碎成粼粼的鬼火,再映不出人形。
“前头好像就是老鹳嘴,”彭大波压着嗓子,“再过去一箭地,有咱们雷部的暗哨。可眼下……”
他指了指自己左耳——耳廓缺了半块,是当年被曹军箭镞削的,“老子听见水底下有‘哗啦’声,怕是张辽的水耗子在凿船底。”
此刻听到大波兄弟一言,甘白心头一紧,
水耗子,他早听说过:江东水师养的潜卒,嘴里衔苇管换气,手里攥凿子,专等月黑风高时,把敌船底捅成筛子。于是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饮雪剑,却只摸到一把空鞘——剑早在暗沟里磕飞,如今只剩剑柄上一截红绳,被阿雅的血染得发黑。
阿雅却在这时动了,撑起半个身子,从怀里掏出那半块发霉的米糕——先前被蚂蚁蛀得更烂了,散着一股酸败的酒气,掰下一粒米,放在舌尖含了含,苦得眯起眼,却轻声道:“士燮的酒,后劲真的大。我娘说,含一粒,能醉到骨子里。”
彭大波愣住:“丫头,你真的疯了?”
阿雅没理他,只把剩下的米糕掰成三份,一份塞给甘白,一份抛给彭大波,最后一份自己攥在手心。她声音低而稳:“含在嘴里,别咽。水耗子靠血腥味找人,酒气能遮一遮的。”
甘白心头猛地一撞——这法子,莲花师姐也用过,当时刚刚来到交州的时候,盐仓被围,莲花师姐把烈酒洒在盐包上,硬是把追兵引去了相反的方向,如今阿雅竟也学会了,用一身苦酒,去换他们这一行人一线生机。
他接过米糕,指尖碰到她掌心——那掌心烫得吓人,炭心里却嵌着冰,是方才浮尸留给她的寒。
甘白忽然明白:她不是在救他们,她是在救自己那点“为了已经往生家人的还想活”的念头。
彭大波把米糕含了,含糊地骂了句“娘的小娘们儿比老子有种”,便俯身去解船尾的麻袋。
袋里是几截削尖的竹筒,筒口塞着火油布——雷部惯用的“火泥鳅”,点着了扔水里,能把水耗子逼出来。
甘白却按住他肩:“别点火。一点火,张辽的斗舰就掉头。”
彭大波瞪眼:“那你说咋办?等他们凿穿底,咱仨一起喂王八?”
甘白没答,只伸手探进水里,江水刺骨,他指尖一勾,勾到一截断荷梗。荷梗中空,他掐断一端,含在嘴里,另一端探入水下,轻轻一吸——冷冽的江水混着泥沙灌进喉管,冲得他眼眶发红。他却把梗子递给阿雅:“含住,别用鼻子喘气。”
阿雅怔了怔,接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含住。两人鼻尖几乎相抵,呼吸便在这寸许的梗管里交汇,用最后一丝唾沫润着对方的鳃。
彭大波看得直咧嘴,却也学着含了荷梗。三人伏在船底,水下的“哗啦”声果然近了,一下,又一下,像钝刀子在刮他们的骨头。
甘白闭着眼,数那声音:一,二,三……数到第七下时,他忽然伸手,握住阿雅的手腕——那手腕细得他几乎不敢用力,仿佛一捏就碎。他把她的手指按在自己颈侧的大脉上,让她感受那跳动,一下,又一下,像在说:我还在这儿,你也得在。
阿雅的指尖抖得厉害,却慢慢平静下来,指尖在他颈侧写了一个字,极轻极轻,像一片羽毛拂过——
“活”。
水下的声音忽然停了,远处火把的光也停了,连风都屏住。
彭大波最先动,他吐掉荷梗,抄起竹筒,却见水面浮起一串气泡,接着是一缕暗红——像是谁在水底悄悄放了一盏小小的、血做的灯。
甘白心头一紧。那血却不是他们的,他顺着血线望去,只见十丈外,一截芦苇无声地歪倒,露出底下一张惨白的脸——是张辽的水耗子,嘴里还衔着苇管,眉心却插着一根极细的银簪。
银簪尾端,坠着半瓣并蒂莲,在月光下轻轻摇晃。
阿雅也看见了,她伸手去摸自己发髻——那簪子原是甘白铜镜背后的碎玉,被她磨尖了别在发间,如今却不见了。她指尖一颤,像被烫了似的,猛地抓住甘白的袖子,指甲再次掐进他皮肉里。
这一次,甘白没喊疼。他侧过脸,在极近的距离里,看见她睫毛上还沾着那两颗一直没掉的水珠。
水珠映着月光,像两粒小小的、将碎未碎的星子。
他忽然低头,用唇碰了碰那水珠,
不是吻,只是碰,
阿雅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自然的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却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值得”。
彭大波在一旁看得直搓牙花子,却终究没出声,转身去解暗桩,粗粝的手指在绳结上抖啊抖,却怎么也解不开。
最后还是阿雅伸手,指尖轻轻一挑,绳结便开了,
小划子再次动起来,悄无声息地滑进更深的黑暗。甘白回头望了一眼——那具浮尸还在原地,银簪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忽然想起莲花师姐最后一次煮莲子羹时说的话:“白袍弟弟,乱世里,最不值钱的是命,最值钱的是有人肯为你把命当钱使。”
如今,他怀里就揣着这样一个人。那人指尖的血还在他衣角上,五个小小的月牙,把他牢牢钉在“活”这一边。
船头破开暗水,桨叶每划一次,都像在撕一层旧痂,翻出底下尚未愈合的血肉,甘白却不再觉得疼,他只觉那疼里,透出一股奇异的暖,
船到交州水关时,天已微亮。
雾从江面浮起,像一匹刚拆封的旧绸,裹着桅杆、雉堞、望楼,也裹着人声——那声音先是一线,继而轰然炸开:
“是璐璐姐的灯!”
“白袍回来了!”
“还有彭家那个黑炭头!”
甘白把桨一扔,船头蹭上青石码头。昨夜被水泡透的靴底踏上实地,竟觉得地皮发软,像踩在一大块发好的酵面上,阿雅也跟在后面,脚踝的疤被晨风一吹,火辣辣地疼,她却只顾仰头——
望楼最高处,一盏风灯摇而未坠,灯罩上并蒂莲缺了一瓣,果然是璐璐的手笔,
灯下的女子披一件半旧绛红比甲,鬓边别着朵将谢的木芙蓉,花瓣垂到她睫毛上,
璐璐低着头,眼神先落在白袍小将脸上,再滑到他身后那个女孩身上,轻轻一挑,便把阿雅从头发丝到鞋尖都剖开了。
阿雅下意识往甘白身后躲,指尖攥紧他袖口——那袖口早被血和泥糊得看不出本色。
突然一声直率的声音!
“白袍弟弟——”
调皮的夏夏第一个冲下石阶,如今的夏夏在交州长了身量,杏眼仍圆,手劲却不小,一巴掌拍在白袍小将肩胛上,拍得他伤口发麻,“哟,真改名啦?甘白?干巴巴的白,可不如白袍好听呢!”
话没说完,人已绕到阿雅跟前,弯腰,鼻尖几乎贴上阿雅鼻尖:“妹妹好香,是不是偷藏了士燮的酒?”
阿雅被她吓得一哆嗦,掌心的旧痂又裂,血珠滚下来,夏夏“噫”了一声,竟从袖里摸出块荔枝膏,不由分说塞进阿雅嘴里,“甜的,压压惊。”
码头上一时热闹得开锅:彭大波被几个雷部兄弟抬起来往空中抛;
琳琅小妹抱着一摞新晒的盐包,踮脚张望;
破天远远蹲在石狮子头顶,冲着白袍小将龇牙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唯独士燮没动,那个老头子站在人群最后,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悬着那只永远喝不空的葫芦。
晨光斜照,眉间那道纵纹像被刀刻深了三分,望着白袍小将,也望着甘白身后的阿雅,更望着阿雅腕上那根勒得死紧的红绳——绳结是甘白打的,歪歪斜斜,却一个线头都没露。
士燮抬手,葫芦对嘴灌了一口,喉结上下一滚,才慢悠悠开口,声音不高,却把满场笑语都压下去:
“白袍将军,你可知合肥改名,意味着什么?”
夏夏吐了吐舌头,想插科打诨,被莲花师姐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莲花今日没穿素衣,反着了件极淡的月白纱衫,腰间束一条墨绿宫绦,整个人像一柄收入锦匣的剑,温润里透出锋利,手里提着自己的天罡眼,壶嘴冒着热气,是刚煮好的莲子羹。
壶柄烫手,她却像感觉不到,只抬眼望向白袍小将
白袍小将被士燮一问,胸口像被重锤敲了一下,下意识去看阿雅,小姑娘正鼓着腮帮子,努力把荔枝膏咽下去,眼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
忽然想起昨夜船板上那朵被指甲划出的莲花,莲花底下三个小点——泪,或者血。
“合肥改名,”他低声答,“意味着我甘白,再不是曾经的白袍小将,而是张辽的心腹……”
说着顿了顿,声音发涩,“难道你们认为我现在是一个叛徒。”、
士燮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他转身,青衫下摆扫过码头青苔,留下一行潮湿脚印:“进屋说话。莲花,把你的莲子羹端来——多放一粒苦芯。”
莲花轻应一声,经过白袍小将时,指尖在他腕上一拂:“苦芯去不掉,你别再吐。”
白袍小将喉头发紧,忽然明白,士燮要的不是解释,而是选择:交州可以收一个“甘白”,但收不收一个“阿雅”,收不收她背后的悲惨的身世和掌心的碎玉,
现在的阿雅似乎也懂了,挣开白袍小将的手,自己往前走,脚踝的疤在晨光里泛着粉,像一条新生的肉芽,走得并不快,却一步没停,
璐璐从望楼上下来,灯已熄,走到士燮身侧,两人并肩,都没回头,却像有一根无形的线,把甘白、阿雅、莲花、夏夏,甚至远处石狮子上的破天,一并牵进那间低矮的议事厅。
厅里没点灯,只有一扇北窗透进灰白天光。
士燮的背影嵌在光里,像一截被潮水反复冲刷的碑,抬手,葫芦口朝下,一滴酒落在青砖地上,溅成一个极小的圆。
“白袍将军,”声音低而稳,“交州不缺一把剑,缺的是拿剑的人。你改名,是把剑柄递给别人——接下来,别人怎么握,怎么挥,你可想过?”
白袍小将没答。他低头,看见阿雅站在他影子里,脚尖并得死紧,蚌壳里藏着她的命,也藏着他的。
莲花把莲子羹放在案上,铜壶与青砖相碰,“叮”一声轻响。苦芯浮在汤面,
士燮终于转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阿雅脸上。他忽然问:“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阿雅一颤,连忙回答:“我叫阿雅。”
“阿雅,”士燮慢慢重复,像在咀嚼一枚极苦的莲子,“雅者,正也。可乱世里,正字最难写。”
他抬手,指尖蘸了蘸葫芦口的残酒,在案上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雅”,最后一捺拖得很长,
“写不好,就得重写。”他轻声道,“重写,要付出代价。”
甘白上前一步,挡在阿雅身前,背脊挺得笔直,枪头却对着自己:“代价我来付。”
莲花垂眼,舀起一勺莲子羹,吹了吹,递到阿雅唇边:“先尝一口,再谈代价。”
阿雅张嘴,舌尖碰到苦芯,整张脸皱成一团。
夏夏在旁“噗嗤”笑出声,破天蹲在窗台上,小虎牙在灰光里一闪。士燮没笑,他望着阿雅皱起的眉,仿佛看见多年前,另一个在盐仓里偷酒喝的小丫头——那丫头后来成了莲花,再后来,成了交州最锋利也最温柔的一把刀。
白袍小将忽然伸手,接过莲花手里的铜壶,仰头灌了一大口。苦得他眼眶发红,却硬生生咽下去:“士燮先生,我甘白今日把命押在交州,押在阿雅——您收,还是不收?”
这话一出,厅里一时静极,只有窗外一声极远的鸟鸣,
士燮抬眼,目光穿过甘白,落在阿雅腕上那根红绳。绳结歪歪斜斜,却一个线头都没露,随即轻轻叹了口气:
“收。”
“但记住,”声音又低下去,像潮水退到最远的地方,“从今日起,你们两个,一个改名,一个改命——改得不好,交州的水,也会咸。”
莲花把铜壶放回案上,壶底与青砖相碰,又是一声“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