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风鸣谷时,两生草与双叶木的灵韵已交织成一缕淡金色的气流,缠在吴仙袖间。风势一路向北,带着越来越重的沉凝之气,原本该随秋风渐起的草木生机,竟在此地变得格外寡淡,连飞鸟都飞得格外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前面就是无妄城了。”黑袍修士望着远方城郭的轮廓,眉头微蹙,“传闻这座城三百年前就已荒废,怎么远远看过去,城墙上还有灯火?”
吴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无妄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规整,城墙是青灰色的巨石砌成,连垛口的间距都分毫不差,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秩序感”。只是那灯火太过均匀,一盏盏沿着城墙排列,像串在墨线上的珠子,没有半点人间烟火该有的摇曳。
走近了才发现,城墙的石缝里没有半根杂草,城门紧闭,门环上连丝锈迹都没有,却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张木匠伸手推了推城门,纹丝不动,门楣上“无妄城”三个大字刻得方方正正,笔锋锐利如刀,竟让人不敢久视。
“这城……像是被冻住了。”阿芷抱着陶罐,两生草的叶片又开始蜷缩,这次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像是有股力量在压制着它的生机流转。
吴仙指尖在城门上轻轻一点,青灰色的石面上立刻浮现出细密的符文,符文流转间,散发出极淡的寒意——这不是冰雪的寒,而是一种剔除了所有“波动”的死寂,连时间在这里似乎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是‘定寂阵’。”他认出了这些符文,“以阵法强行锁住城内外的气息流转,让万物保持在某个固定的状态,既不会生长,也不会衰败。”
“那里面的人呢?”张木匠敲了敲城门,“总不能也被定住了吧?”
话音刚落,城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道缝。缝中透出的不是灯火的暖光,而是一片灰蒙蒙的亮,像蒙着纱的月亮。一个身影从缝中走出,是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中年书生,面容方正,眼神却像蒙着层雾,没有半分神采。
“来者何人?”书生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无妄城不接待外客。”
“路过此地,想讨碗水喝。”吴仙语气平和,袖间的淡金色气流轻轻颤动,试图与对方的气息相触,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
书生的目光在吴仙等人身上扫过,落在阿芷怀里的两生草上时,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城中无水,只有‘静露’。若要,随我来。”
走进无妄城,众人才发现城内比城外更显诡异。房屋的门窗都敞开着,却看不到半个人影,街道两旁的店铺里,货架上的货物摆得整整齐齐,连算盘上的珠子都停留在某个固定的位置。风穿街而过,没有卷起半点尘土,只有一片死寂的回响。
“人呢?”阿芷忍不住小声问。
“都在‘静心塔’。”书生头也不回,脚步不快不慢,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都分毫不差,“城主说,心不静则道不纯,唯有剔除杂念,方能得证大道。”
静心塔在城中央,是座九层的石塔,塔身同样刻满了定寂符文,塔顶悬浮着一颗巨大的水晶,正散发着灰蒙蒙的光,将整座城笼罩在其中。塔下的广场上,密密麻麻地坐着数百人,有老有少,有修士有凡人,全都闭目静坐,神情与那书生一般,空洞而平静。
“他们这是……”黑袍修士倒吸一口凉气,他能感觉到这些人还有生机,却像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具具维持着“静坐”姿态的躯壳。
“在修行‘无情道’。”书生走到塔下,抬头望着塔顶的水晶,“城主说,喜、怒、哀、乐皆是心魔,会扰乱道心。唯有让心变成这无妄城的石头,不悲不喜,方能达到永恒的‘静’。”
吴仙走到一位静坐的老妪面前,她手里还握着半根未织完的线,指尖的温度尚在,只是眼神空洞,连吴仙靠近都没有反应。他指尖轻触老妪的眉心,一丝清光渗入,老妪的睫毛忽然颤动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但那表情转瞬即逝,又被浓浓的死寂覆盖。
“不是自愿的。”吴仙收回手,“是塔顶的‘镇魂水晶’在强行压制他们的情绪,久而久之,连本心都快被磨没了。”
“就像把活水堵成了死水。”张木匠蹲下身,看着石板缝里的泥土,干硬得像块石头,“水不流会臭,人心不动,那还能叫活着?”
书生听到这话,空洞的眼神里终于起了点波澜:“活着若要受七情六欲之苦,不如永恒地静着。城主说,这才是真正的解脱。”
“解脱?”吴仙望向塔顶的水晶,水晶中隐约能看到一个身影,正盘膝而坐,周身环绕着浓郁的死寂之气,“把心冻成石头,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你看那两生草,它会在道魔渊挣扎,会在凡城舒展,会在风鸣谷共鸣,正是因为它有‘感’,有‘应’,这才是生灵的根本。”
他袖间的淡金色气流忽然飞出,两生草与双叶木的灵韵在空中交织成一道光带,直冲向塔顶的镇魂水晶。水晶发出一阵刺耳的嗡鸣,死寂之气翻涌,试图将光带压垮,可光带中蕴含的“相济”之意却韧性十足,竟在水晶表面撞出一圈圈涟漪。
“你在干什么?”书生脸色骤变,第一次露出了类似“惊慌”的情绪,“你会毁了他们的道!”
“这样的道,毁了也罢。”吴仙一步踏出,已至塔顶。水晶中的身影缓缓睁开眼,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眼神平静得像潭死水:“吴仙,你可知你在破坏什么?我为这无妄城寻得永恒的静,让他们脱离苦海,你为何要干涉?”
“苦海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吴仙看着老者,“喜与悲,苦与乐,本就相辅相成。没有失去的痛,哪来重逢的喜?没有挣扎的苦,哪来安稳的甜?你强行剥夺他们的情绪,就像把四季换成永恒的寒冬,看似平静,实则早已失去了天地的本意。”
老者冷哼一声,镇魂水晶光芒大盛,无数死寂之气化作锁链,朝着吴仙缠来:“痴人说梦!唯有绝对的静,才是大道的终点!”
吴仙没有躲闪,指尖的清光与袖间的淡金色气流相融,化作一道温暖的光河。光河所过之处,死寂的锁链纷纷消融,露出底下潜藏的情感碎片——有孩童的笑声,有恋人的低语,有离别的泪水,有重逢的拥抱,这些碎片在光河中重新凝聚,化作点点光萤,飞向塔下的人群。
光萤落在静坐者的眉心,他们空洞的眼神里渐渐有了神采。握针线的老妪睫毛颤抖,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一个年轻修士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愤怒,随即又化作愧疚;连那一直平静的书生,都捂住胸口,脸上露出痛苦而解脱的神情——他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孩子,想起了当时撕心裂肺的痛。
“不!”老者看着水晶上的裂痕越来越多,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周身的死寂之气疯狂翻涌,却在光河的冲刷下不断消散。
“你看,”吴仙指着塔下渐渐苏醒的人群,他们或哭或笑,或怒或喜,虽不“静”,却充满了生机,“这才是活着的样子。大道从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流动的溪水,会因山石而曲折,会因暖阳而欢腾,这才有了滋味。”
镇魂水晶在两人的话语中彻底碎裂,化作漫天光点,融入无妄城的每一寸土地。定寂阵解开,风穿街而过,终于卷起了尘土,带着远处田野的清香;石板缝里的泥土渐渐湿润,冒出了嫩绿的草芽;连城门上的白霜都化作水珠,顺着石缝滴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者看着苏醒的城池,脸上露出茫然,随即颓然坐下,周身的死寂之气散去,露出苍老而疲惫的本相:“我修了三百年无情道,竟不如一株草懂道……”
吴仙没有再看他,转身走下静心塔。阿芷抱着两生草跑过来,叶片上此刻挂着晶莹的露珠,红与绿的颜色在夕阳下交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鲜亮。
“先生,他们都说,刚才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不是梦。”吴仙望着重新有了烟火气的无妄城,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升起,孩童的笑声穿过街道,连风里都带着饭菜的香气,“是他们的心,终于重新开始跳动了。”
黑袍修士们站在塔下,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了吴仙所说的“相济”并非只限于道与魔。喜与悲相济,动与静相济,甚至痛苦与欢乐,都是人生这条道上,缺一不可的养分。
夜色降临时,无妄城的灯火不再是规整的珠子,而是变得摇曳而温暖。吴仙一行人坐在城门口的石阶上,张木匠用带来的干粮和城中居民送来的蔬菜煮了锅热汤,香气飘出很远。
“往北还有什么?”有人问。
吴仙望着北方的星空,那里的星辰似乎比别处更黯淡些:“不知道,但总有需要我们做的事。”
就像这无妄城的人们,明天会笑着面对生活,也会为失去的时光而落泪,但正是这些交织的情感,才让他们的道,走得更踏实,更长远。
汤锅里的热气蒸腾而上,与夜空中的星光交融,像极了凡城溪边那片晃动的金斑,鲜活,温暖,带着生生不息的力量。这力量,会伴着他们一路向北,照亮每一处需要“相济”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