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无妄城时,晨光正顺着青灰色的城墙流淌,将昨日残留的最后一丝死寂彻底驱散。城门口的石阶上还留着汤锅的余温,阿芷把剩下的半袋干粮分给了早起的孩童,孩子们的笑声像碎玉般洒在街道上,与炊烟缠绕着升向天空。
“往北走,该入‘枯寂林’了。”黑袍修士展开一张泛黄的舆图,指尖点在无妄城北境的一片阴影处,“传闻这片林子三百年前还是沃土,不知为何突然枯死,从此成了修仙界的禁地,连飞鸟都绕着走。”
吴仙望着北方天际,那里的晨雾比别处更浓,像一团化不开的墨。袖间的淡金色气流轻轻拂过指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滞涩——那是两生草对危险的预警,却又不同于道魔渊的暴戾,也异于无妄城的死寂,更像是一种……沉溺的粘稠。
踏入枯寂林的地界时,阳光骤然暗淡下来。入目的是无边无际的枯木,枝干虬结如鬼爪,直指灰蒙蒙的天空,地上连半片枯叶都没有,只有龟裂的黑土,踩上去悄无声息,仿佛随时会塌陷。
“不对劲。”张木匠蹲下身,用手指抠了块土块,放在鼻尖嗅了嗅,“这土里头……有活气。”
话音刚落,一阵极轻的嬉笑声忽然从林间传来。那声音清脆稚嫩,像极了无妄城里的孩童,可在这死寂的林子里响起,却让人头皮发麻。
阿芷怀里的两生草猛地舒展叶片,红叶绿瓣同时绷紧,指向声音来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枯树后闪过一抹红影,像是个穿着红衣的小姑娘,正躲在树后偷偷窥望。
“谁家的孩子?”阿芷忍不住唤了一声,抱着陶罐追了过去。
“别追!”吴仙沉声喝止,可阿芷已经跑出几步。就在她靠近那棵枯树时,红影突然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朵半开的野山茶,花瓣鲜红欲滴,在枯林中显得格外诡异。
阿芷伸手去摘,指尖刚触到花瓣,那山茶忽然化作一缕青烟,钻入她的眉心。阿芷“呀”地一声捂住额头,眼神瞬间变得迷茫,竟转身朝着密林深处走去,脚步虚浮,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
“阿芷!”黑袍修士想去拉她,却被吴仙拦住。
“她入幻境了。”吴仙指尖凝起清光,轻轻点在阿芷后背,“这林子的活气,都藏在执念里。”
清光入体,阿芷打了个寒颤,迷茫的眼神渐渐清明:“先生,我刚才好像看到我爹娘了,他们在前面叫我回家……”
“是幻象。”吴仙望着那棵枯树,树干上不知何时浮现出细密的纹路,像一张孩童的脸,正对着他们无声微笑,“这林子不是枯死的,是被无数执念缠住了生机,成了个巨大的幻阵。”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枯木忽然开始蠕动,虬结的枝干舒展、抽芽,竟在转眼间长出了嫩绿的新叶,龟裂的黑土也变得湿润,冒出成片的青草。方才那抹红影又出现了,这次不再躲闪,而是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引路,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童谣。
“这……”张木匠瞪大了眼睛,脚下的青草柔软得像天鹅绒,鼻尖甚至能闻到泥土的腥甜,“是真的活了?”
“假的。”吴仙袖间的淡金色气流飞出,落在一株新抽芽的灌木上。那灌木瞬间枯萎,露出底下焦黑的枝干,“是有人用毕生修为,将自己的执念化作了这片林子的‘生机’。你越是信它,就越容易被它困住。”
众人这才发现,那些看似鲜活的草木,根须都没有扎进土里,只是悬浮在半空,像一幅幅精致的画。而远处的红影越走越快,渐渐融入一片朦胧的光晕中,光晕里隐约能看到屋舍、田埂,甚至有炊烟升起,像极了寻常村落的景象。
“那是‘幻心村’。”黑袍修士脸色凝重,“我曾在古籍上见过记载,三百年前,枯寂林还是‘望归林’,林中有个小村落,后来不知何故全村人突然消失,只留下一片死地。传闻村长的女儿早夭,他为了留住女儿的魂魄,耗尽修为布下‘子母幻阵’,让所有闯入者都能看到自己最牵挂的人,最终困死在幻境里。”
吴仙走到那片光晕边缘,指尖轻触,光晕泛起涟漪,里面的景象变得清晰——有个穿着红衣的小姑娘正在溪边扑蝶,笑声清脆,而溪边坐着个织布的妇人,正是阿芷的母亲。阿芷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眼神又开始发直。
“别盯着看。”吴仙按住她的肩膀,清光注入她的眉心,“你越是牵挂,幻阵的力量就越强。这村长把自己的执念化作了锁,不仅锁住了女儿的残魂,也锁住了所有过客的心。”
他望向光晕深处,那里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老者身影,正坐在屋门口,痴痴地望着扑蝶的小姑娘,周身缠绕着浓郁的灵力,却带着一股衰败的死气——那是执念耗尽生机的征兆。
“他快撑不住了。”吴仙轻叹,“三百年的执念,早已不是守护,而是囚禁。他困住的不是女儿的魂,是自己不肯放手的心。”
淡金色的气流在他掌心凝聚,两生草与双叶木的灵韵交织成一把小巧的光匙。吴仙握住光匙,一步步踏入光晕:“两生草能感应生死,双叶木能映照虚实,正好破这执念幻阵。”
进入幻心村,周围的景象瞬间变得无比真实。田埂上的泥土沾着湿气,屋舍的木窗透着暖意,连空气中都飘着饭菜的香气。那红衣小姑娘跑了过来,拉住吴仙的衣袖,仰起脸笑:“先生,我爹爹说,只要有人愿意留下来陪我,娘亲就会回来的。”
她的脸很模糊,仔细看去,竟同时带着阿芷的天真、某个农妇的温柔,甚至还有无妄城书生女儿的轮廓——这是无数过客的牵挂凝聚而成的幻影。
吴仙蹲下身,轻轻抚摸她的头顶:“你爹爹很爱你,但他忘了,真正的爱不是把你锁在梦里,是让你去往该去的地方。”
光匙在他掌心亮起,照亮了小姑娘虚幻的身影。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露出迷茫的神情:“该去的地方……是哪里?”
“是没有痛苦,也没有执念的地方。”吴仙望向屋门口的老者,他正呆呆地站着,看着这一幕,浑浊的眼睛里滚下两行泪水。那些泪水落在地上,竟将虚幻的土地砸出了两个小坑。
“村长,三百年了,你该放手了。”吴仙站起身,光匙指向老者,“你困住的不是她的魂,是你自己的愧疚。”
老者浑身一颤,虚幻的身影开始波动:“我没错……我只是想再看看她……就看一眼……”
“她早就走了。”吴仙的声音平静却有力量,“你现在看到的,是你用执念捏出来的影子,是你不肯面对现实的借口。你看这村子,这些草木,都是假的,就像你以为只要守住幻阵,就能留住一切——可真正的生机,从来都在破而后立的土壤里。”
光匙射出一道金光,穿过老者的身影,落在村子中央的那棵老槐树上。那棵槐树是整个幻阵的核心,此刻在金光下剧烈摇晃,无数虚幻的景象开始碎裂:屋舍化作青烟,田埂变回黑土,红衣小姑娘的身影渐渐透明,最后化作一只红蝶,绕着老者飞了三圈,朝着光晕外飞去。
“囡囡!”老者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虚幻的身影在剧烈的痛苦中开始消散,“我错了……爹错了……”
随着他的消散,整个幻心村如同琉璃碎裂,露出枯寂林的本来面目。只有那棵老槐树的位置,竟真的冒出了一株嫩绿的新芽,在死寂的林子里格外显眼。
阿芷等人走进来,看到吴仙正站在新芽前,指尖轻触芽尖。
“他……走了吗?”阿芷小声问。
“走了。”吴仙点头,“放下执念,才算真正解脱。”
黑袍修士望着周围依旧枯寂的树林,却不再觉得阴森:“可这林子……”
“快活了。”吴仙微微一笑,袖间的淡金色气流融入那株新芽,“执念散了,被锁住的生机就会慢慢回来。或许几十年,或许上百年,这里会重新变成望归林,只是不再有幻阵,只有真正的草木生灵。”
众人继续向北,走出枯寂林时,回头望去,那株新芽在风中轻轻摇曳,像一颗跳动的心脏。阿芷怀里的两生草叶片舒展,红叶绿瓣上都沾着细密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着,仿佛也吸收了那份放下执念后的轻盈。
“往北还有什么?”张木匠揉了揉眼睛,总觉得刚才的幻境还没完全散去。
吴仙望着更北的方向,那里的天空似乎压得更低,隐约能看到连绵的黑色山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不知道。”他的声音里却带着笑意,“但无论是定寂的城,还是执念的林,都在告诉我们一件事——道在己心,情为根基,守住本心,方能行远。”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山脉的气息,不再是无妄城的沉凝,也不是枯寂林的粘稠,而是一种更苍茫、更厚重的味道。吴仙一行人踏着晨光前行,身影渐渐融入远方的地平线上,只留下两生草与双叶木的灵韵,在风中轻轻回响,像一首未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