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武司后院，那个书房中。
依旧一身儒衫，依旧拿着本儒学经典斜靠着软榻在那翻看。
不过从公孙赞那苍白的面色，以及大片花白的头发可以看出，这位元婴修士的状态并不好。
公孙赞离首盯着掌心，那一道横贯掌纹的刀口已不再渗血，翻卷的皮肉泛着金箔般的脆光——这是抽多了精血后，连伤口愈合的力气都榨干了。
他试着屈指勾动灵气，往日驯如蛟龙的真气此刻成了漏囊里的散沙，刚从丹田提起便簌簌崩落。
徐夫人捧着药盏靠近时，他肩头未愈的抽血孔突然嗡鸣。盏中汤药腾起的热雾竟被伤口嘶嘶吸入，如饿鬼吞粥。
“公孙大人，这是补气血的龙髓羹......”
徐夫人话音未落，公孙赞便接过药盏，一口吞下。那豪迈的劲头让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在痛饮美酒一般。
喝完药，公孙赞继续翻着书，似乎并不在意看不看的进去：“以老夫的纯阳精血制药的事情可还顺利？”
徐夫人欲言又止，元婴的纯阳精血对付区区红血虫毒，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怎么可能效果不好？即便稀释百倍都是绰绰有余。
但是这事却又称不上顺利，原因也很简单，全扬州城百万百姓，哪那是靠一个人的血能顾得过来的？就算把公孙大人浑身上下抽干了都不够用。
关键是以公孙大人性格，若是知道了此事，绝对会托着虚弱的身子，抱着只要抽不死，就往死里抽的原则，继续将自身推往极限。
作为医道圣手徐夫人，比谁都清楚，以公孙赞现在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如此折腾了。若是继续如此，那可就不是修为保不保得住，而是还有没有命活的问题了！
无奈徐夫人只好避重就轻说道：“劳烦大人操心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
公孙赞放下书本，缓缓说道：“老徐，你我相识也有一个甲子了，有什么话不用藏着掖着。”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枚丹药，他仔细端详着手中丹药，表情平静，似是观赏着什么寻常之物一般。
徐夫人自然是一眼便认出了这丹药其实就是益血丹。益血丹并不是修士所用的丹药，而多用在军伍之中，是专门用来短时间内强化气血，提升服用者造血能力的丹药。
“大人三思啊！”徐夫人捧着药盏的手在微微颤抖，碗底浅浅一层药汤映着她惨白的脸，“已救得十万百姓，您......”
“十万？”公孙赞惨淡一笑，“你告诉老夫，这十万之数可含官府衙门之人？”
徐夫人默默低头，不敢回答，同时也不敢直视对方的目光。
其实答案很简单，即便算上从世家大族和宗门产业那搜刮解毒丹，整个的缺口实在太大。面前有十口锅，但是手上只有五个盖子，所有人都换选择将盛放物价值高的锅盖上盖子。
而在不少人眼中，那帮平民百姓不管从哪个角度上看，都算不上是有价值的东西。
扬州城不是不可以死人，甚至可以死很多人，但是那帮管理者绝对不能死！有了那帮官老爷在，即便扬州城内死伤过半，依旧可以慢慢发展回来。至于寻常老百姓，都这时候了，谁还管得了那么多，反正就算没有天灾人祸，不也要死人吗？
即便那帮整天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的学者儒士，此时此刻也会说一句：有机会自然要优先保住衙门官府和自己这帮读书人！那帮百姓除了种田生产，还会干什么？哪有我们这帮读书人来的重要？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公孙赞并没有责怪下属，他也知道非常时期利益分配，绝对是层层纠葛，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此次没有督武司参与，且还是公孙大人以自身精血制药，可能这十万人里连一个平头百姓都不会有！
“哎......”
见对方如此模样，公孙赞轻叹一声。
“老夫还记得圣上消灭北方天牧王庭，统一人族疆域，誓要将大夏国度建设成为人族至强帝国！圣上也那句‘自今日始，人族疆域尽归夏土！’即便现在老夫也觉得热血沸腾！”
“只可惜，那么多年下来，遥想当初护城河画舫飘来新曲：四海升平宴，瓮中粟米香，只不过瓮底正爬满黢黑的指印。染坊学徒把胳膊浸在毒靛缸里整夜，只为让贵人的天蚕衣多抹一缕幽蓝；铸铁匠被地火熏瞎的眼窝盛满煤灰，锻出的却是修士仙鹤辇的鎏金衔扣；最讽是朱雀门那对十丈高的凯旋碑——碑文刻着圣上亲题的‘与民同泽’，但是碑基里填着三百民夫的骨灰，他们的卖身钱可能刚够在碑脚描个姓氏。”
公孙赞瞧了眼对面徐夫人的表情，苦笑道：“别担心，老夫可不是在说圣上的坏话。相反圣上亲自践行诺言，励精图治，勤于朝政，现在的大夏子民可以说是生活在了历史上最好的时代！”
徐夫人默默点头表示赞同，其他的不说，单就是督武司的存在，便是对普通百姓极大的保障。若非如此，随意欺压，虐杀凡人，视凡人为低等生物，对于那帮眼高于顶，自诩仙人的修士来说，都算是极为稀松平常的事了。
即便有些自称慈悲为怀，行侠仗义的宗门，对于普通人的看法也不过就是低等的劳动力，甚至是一种资源而已。
有用得着的时候，便大肆“收罗”，用来挖灵石、种灵米。给予可以维持生存最低限度的资源，只要能继续干活就行。
至于遇上什么病了灾了的，“不小心”死了人，那也不算事，接着抓人便是！
公孙赞继续说道，语气带着惋惜：“老夫想的是，可能我这一辈子都见不上平民百姓可以真正有尊严地生活的那一天了。”
剩下的话不用明说，徐夫人也了解其中含义。
大夏子民皆知，当今天子乃千年难遇的圣明之君。
他崛起于乱世烽烟，以赫赫武功、煌煌天威，结束了人族诸国数百年的割据纷争，将破碎的山河重新锻造成一个庞大而统一的帝国——大夏。
其功绩，足以铭刻在历史的丰碑之上：扫平边患，荡涤群妖，使得饱受蹂躏的百姓得以喘息；开凿运河，贯通南北，让血脉相连的疆土焕发生机；修订律法，整饬吏治，试图为这新生的王朝注入一丝清明；更广开言路，兴办文教，求贤若渴的姿态，令天下才智之士心向往之。
圣上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轮灼灼烈日，照耀着大夏的天空。民间传颂着他的英明，士林赞誉着他的胸襟，仿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就在眼前。
然而，光芒越盛，其下的阴影便愈发显得幽深难测。
这位千年明君所驾驭的帝国，名为“大夏”，却是一个庞大、古老、根系早已在历史尘埃中缠结千年的庞然巨物。统一，仅仅是开始。在这辉煌的功业之下，是积重难返的沉疴。
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千年繁衍，势力早已渗透帝国肌理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垄断资源，操纵地方，阳奉阴违。
地域间深刻的裂痕： 昔日诸国虽灭，但百年的隔阂、风俗的差异、利益的冲突并未消弭。北地与南疆，中原与边陲，彼此间仍存着无形的壁垒与猜忌。
至于那些不屑于朝廷管理，向来喜欢侠以武犯禁的江湖势力，更是每个地方，每个时代都为之头痛的历史顽疾！
正所谓沉疴非一日之寒，欲治此沉疴唯有时间。统一是壮举，但重塑一个健康、强韧、充满活力的帝国肌体，却是一场更加漫长、更加艰辛、也更加考验智慧与耐心的远征。这位千年明君，正在这条荆棘密布、望不到尽头的路上一步一步脚踏实地。
公孙赞和徐夫人都相信大夏皇朝必定会成为这世间最为强大、繁荣甚至于凡人和修士可以平等共处的国度。只不过对他们这些老人来说是否能亲眼见到这番场景却是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