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管事府上。
夏久久像是啃苹果一样滴啃着西瓜,那滋滋有味的模样,仿佛对水果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
孙管事忙里偷闲,此刻正在院落中修剪花草。
孙秀执起错银剪,刃口将触月季丛时忽地顿住——昨日大风打落的残瓣,正被管家命人扫作朱砂堆,预备填进的胭脂匣。她摆摆手,任那堆残红留在泥里,反剪下朵开得最盛的“醉杨妃”,斜簪在太湖石顶的苔藓凹处。
“夫人,平江府的新缎子到了...不过这扬州城还在戒严,怕是一两天内还送不进来。”账房先生疾步而来,却见主人俯身挑起根断枝。那枯枝上趴着只碧玉般的毛虫,孙秀剪下片带虫的叶,轻轻搁进汝窑水盂:“虫吃剩的叶脉,绣娘最喜用来拓金线纹。”
刚才的账房先生点头称是,也不继续提料子的事情。规矩他明白,自家夫人在摆动花草的时候最忌别人攀谈公事,但凡令不清的的下人早就被清退了。
孙秀放下剪刀,仔细端详了会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取过婢女送来的香巾,擦了擦汗。
俨然一副悠闲景象,和扬州城别处,家家房门紧闭,人人自危的场景截然相反。
“料子的事,传消息和平江府知会一声,耽误的时间我这会给他补偿的,让他们放宽心,不要每天都来我这哭穷。”
账房先生领命退下。
巨人夏久久吐着西瓜子,问道:“扬州城这样封闭下去,每天可都要亏损不少银两,继续下去不怕京城那帮大老爷讲闲话吗?”
孙秀摆弄着月季花的叶子,语气冷漠:“讲闲话?讲什么闲话?城是城防军封的,命令是督武司下的,就连这毒都是宗门的人下的。那帮老不死的能说我什么?”
“那这样一直干看着也不是解决之道吧。”夏九九丢掉西瓜皮,颇为着急地说,“再这么拖下去,当季的荔枝可就上市了,到时候进不了城,都烂在城外,那得多可惜啊。”
“你到底是担心生意,还是担心荔枝?”孙秀笑骂了一句。
“放心吧,看这样子,封不了多久了,再过几个时辰,能活下来的那是本来就能活,活不下来的人从一开始就活不下来。”
夏九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那对牛眼四处张望,寻找着哪里还有水果。
“上次你吩咐送过花篮恭贺开业的那个小子呢?不是见你派了不少人给他吗?难道最终也只是区区闲笔?”
孙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也不知道是想起了那位令人有印象深刻的少年,还是自己十几年未谋面的闺蜜。
“也说不上是闲笔吧,他口中救人的法子可行,自然就帮咯。虽然我觉得如此条件下想要救全扬州城的平民百姓,多少也有点信口开河的意思。不过能少死一个人,对于今后的商业发展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巨人盘腿坐下,不知从哪又摸出一棵草莓,指尖染上鲜红汁水,那赤色,宛如某种不祥的预兆。他眯眼咀嚼着,脸上洋溢出孩童般满足的笑意,唇边还沾着一抹汁痕,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仿佛整个世界不过是他口中的一片安宁。
突然,他咀嚼的动作凝固了——不是声音,是空气中传来一种沉甸甸的悸动,如同巨大的心脏在搏动。那震动无声,却沿着他盘坐的腿骨直冲脊梁。
他捏着草莓的粗大手指骤然一紧,鲜红的浆汁瞬间迸溅而出,顺着他古铜色皮肤蜿蜒流下,竟如血痕般刺眼。
“怎么了?”见到夏九九的异样,孙秀面露疑惑,明显是们没有察觉到空气中的震动。
夏九九猛地抬头,目光如凿子般穿透远方山——方才的松弛笑意刹那间蒸发,仿佛从未存在过。
院子里鸟鸣虫唱骤然噤声,连风都屏住了呼吸,树叶僵在枝头,不敢再摇曳一下。
他全身肌肉在瞬间绷紧、隆起,虬结的筋络在皮肤下如苏醒的怒龙般游动,充满压迫力的力量感汹涌弥漫。后背和肩膀处的粗布衣衫甚至发出不堪重负的“嗤啦”轻响,被骤然膨胀的肌肉撑裂开道道细纹。脊椎一节节向上伸展,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咔哒”声,如同沉睡的武器正被唤醒、上膛。
夏九九身体微微前倾,重心下沉,从原本盘腿而坐的姿势瞬间切换成随时可以爆发的预备姿态,仿佛一张拉到满月的硬弓,蓄满了沉默而致命的张力。
孙秀眼见如此,也是观察四周,做出戒备。府上只有眼前这一人作为护卫,倒不是因为信不过别人,而是只要这一人在便足够了。除非大能修士出马,不然的话没人可以伤的了自己。
所以见到夏九九如此认真戒备,自然是如临大敌!
夏九九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全身感官扩张到极限,捕捉着风中最细微的波动和那震颤的源头。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
远方,一声悠长而充满原始威压的咆哮终于撕裂了寂静,如同闷雷滚过整个扬州城,震得他脚边的小石子微微跳动。穿堂风掠过时,太湖石顶的“醉杨妃”突然坠下。
然而,就在这令人心胆俱裂的咆哮声中,巨人紧绷如岩石的侧脸上,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瞳孔却微微动了一下。他的头颅极其细微地偏转了一个角度,像最精密的雷达在调整方位。那咆哮的声波轨迹、震颤传来的方向核心… 并非径直指向他这片小小的府苑,而是斜斜地擦过,奔向更远的、更高的别处。
紧绷的弦,骤然松弛。
那几乎要撕裂衣衫的肌肉群,如同退潮般缓缓平复下去,贲张的血管隐没在皮肤之下。挺直的脊柱也放松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响。紧握拳头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另一只手里,那被捏得不成形的草莓“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和烂掉的西瓜皮混在一起。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胸腔的起伏恢复了平缓的节奏。那凌厉如刀锋的目光也迅速敛去锋芒,重新变得有些茫然和温吞。他眨了眨眼,仿佛刚从一场短暂的噩梦中惊醒,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红色果汁的手掌和地上狼藉的果肉,又侧耳听了听——远方那令人心悸的咆哮正渐渐远去,院子里的树上,第一只胆大的鸟儿试探性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鸣叫,接着,虫鸣也小心翼翼地重新响起。
孙秀是个见多识广的女人,饶是如此,刚才那声咆哮透着仿佛不属于任何妖兽的威严霸气依旧让她心悸不已。
“刚才那是?”
“龙啸!”
巨人挠了挠后脑勺,脸上露出一丝困惑,随即又被一种“虚惊一场”的憨厚所取代。
他弯腰,笨拙地在那堆水果残骸里扒拉了几下,挑出一个还算完整的苹果,随意在裤腿上蹭了蹭泥土。然后,他重新盘腿坐下,那巨大的身躯落回地面时,发出沉闷的声响,震落了树梢几片叶子。
张开嘴,“咔嚓”一声,咬下一大块苹果,清脆的咀嚼声在重新恢复生机的院子里响起,仿佛刚才那瞬间足以撕裂空气的致命戒备,不过是吃水果时不小心噎到的一个小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