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队员面前,陆惟生向来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短暂的停顿后,男子看着小口喝茶的苍芙,面色平静道:“当时我对你并不了解,存在一些误解也很正常。”
苍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笑着喊了声“陆队”。
“嗯?”
这声“嗯”回得过于熟练,陆惟生连忙轻咳了一声,算是找补,同时将斟满茶水的玻璃杯分发出去。
苏彦白和深田出于礼貌抿了一口,两人的脸同时皱成塌陷的包子。
苍芙喊完又不说话,陆惟生端着杯子抬眸看她。
端的时间久了,手指被烫出淡淡的粉色,衬着修长的线条,煞是好看。
“不喝吗?一直捧着杯子会很烫吧。”
苍芙说完,陆惟生才惊觉自己的注意力一直在被她吊着走,回过神来连忙往嘴里送了一口茶,沸水沾唇,烫得他嘴角扯了扯。
“烫到了?”
“没有。”
“那什么时候开会?我好困。”
“……”
苍芙和陆惟生你一言我一语,旁人根本插不上话。
除了虞衡滋溜滋溜和老大爷一样喝茶,剩下三人对这种往植物叶子上浇热水产生的红褐色液体无福消受,司隽更是捧着杯子动都不敢动,除了逃避陆惟生的注意,茶叶的味道更是足以灭杀他的味蕾。
一番闹腾过后,会议正式进入议程。
苍芙收敛了散漫的态度,看着光屏上禅机城的地形图。
徐璈在这块土地上扎根如此之深,真要连根拔除还是得费上一番功夫。
不过苏彦白和深田听闻能够离开这片荒原入驻禅机城,难免有些兴奋,眼前的红褐色液体闻着也没那么讨厌了,全当是熟过头的葡萄酿的红葡萄酒。
两名性子安静内敛的男性端起杯子,碰了个杯。
深田有着白开水的性格和偏黑的皮肤,眼神却是凌厉的,“既然徐璈在我们手里,这段时间掠劫者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听说徐宗明早就想上位,估计这会儿掠劫者内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犰狳那边有苏家盯着,剩下的产业除了点名不见经传的科技公司,就是被徐璈强行控制的要塞实验室了。”
“科技公司?要塞实验室?”
昏昏欲睡的苍芙忽然来了精神,将冲锋衣裹得紧一些,靠在椅背,眯眸盯着光屏上跳闪的地标。
她眼底是有红血丝的。
是真的累,不是装出来的。
陆惟生皱眉,略略加快了语速。
“要塞实验室主攻陆战防御装置的研发,掠劫者陆战经验匮乏,因此控制住实验室后强行要求其研发了针对防空弹的拦截锁链,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至于科技公司,没研发出什么像样的东西,目前帮着星际黑市倒卖一些设备,最多的就是报废浮游艇拆下来的零部件。”
苍芙想了想,问道:“除了浮游艇,徐璈有没有更高级别的战舰?”
“三艘飞鱼艇,以及一艘探险者级别货运舰。”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苍芙面露困惑,像是有点想不通。
“有问题?”
“徐璈不是禅机城、银港市和沅江城这一片最大的掠劫者头子吗?怎么会只拥有最高级别到探险者的战舰?没有一艘幽灵级、乃至黑鸢级的话……是因为地处偏僻?”
但越是大型和超大型战舰,都会选择在偏僻的地方筑巢。
苍芙的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一定还有其他的问题。
陆惟生明白她的意思,解释道:
“之所以吸引不来拥有更强战力的掠劫者,是因为这片区域正处于天穹系统的覆盖之下,大型和超大型战舰一旦通过,很容易激活天穹系统的清扫模式,一旦启动,将进行全方位抹杀……毕竟星联的目的是要将反叛军永远限制在地面上。”
苍芙恍然大悟,太久没有接触星联官方产物,倒是把天穹这种好东西给忘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陆惟生的嗓音和“天穹”二字联系在一起,让她感到莫名地熟悉。
苍芙扫向司隽胸口佩戴的银狐徽章。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开始蹦出一些零零散散的短句——
「来高危作战区实习?」
「是你们学院疯了还是星联疯了?」
「你能在封锁区避开‘天穹’的扫描摸进营地,倒是厉害。」
「金属体异化试验品彻底暴走……」
「连同实习申请一同遣返回去。」
……
一些被遗忘在脑后的梦境重新浮出水面,苍芙逐渐想起她与陆惟生最初的相遇——
执行官学院派她前往高危作战区加入特别行动队进行一次实习任务,为了避开天穹系统的扫描模式,她不惜舍弃战舰,徒步深入荒原。
而陆惟生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是要将她遣返回去。
与眼下这条新开辟的时间线简直高度重合。
上一条时间线里,靠着影狩血脉的觉醒,陆惟生几乎恢复了所有记忆,却始终对苍芙三缄其口,那段惨痛的过往,他只打算一个人默默承受。
脑海里,一些零散的记忆不受控地胡乱跳闪。
耳朵里回响着叮叮铛铛的碰撞声,像是一颗落入记忆迷宫拼命寻找出路的小球。
苍芙忽然觉得冷。
她用手掌贴紧了尚且温热的杯壁,试图让混乱的思绪稳定下来。
直到精神领域里那种混乱的横冲直撞声逐渐消失,脑海里的画面最终定格在不起眼的一帧——
珍夷山庄酒店顶楼。
巨大的银质莫比乌斯双环雕塑稳稳坐落在大厅正中央,清泉穿环而落,水声叮咚,四周摆满了水培箱,花草繁茂,在专人的呵护下,像是永远都不会凋谢。
苍芙猝然惊醒。
就见到陆惟生蹲在自己面前,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间不知该落在她起了一层薄汗的额头,还是收回去搁在折起的膝头。
“不舒服?”
“……”
“抱歉,不该把你强行拉过来开会的,要是实在不舒服,我送你回房间休息。”
“……”
几秒钟里,苍芙一言不发。
一段略显急促的喘息后,她避开男子透着担忧的眼神,径直起身,语气忽然间变得极其冷漠,“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联系时空管理局,你别跟过来。”
*
对于苍芙突如其来的联络,余老并不感到诧异。
他甚至隐隐预料到,苍芙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所以当苍芙问出“为什么不同时间线上发生的事件存在高度重叠”这一问题时,余老反倒松了口气,懒懒栽进书房柔软的椅子里,将膝盖上滑脱的毛毯往上扯了扯。
“你发现的时间倒是比我和日珥实验室料想得要早很多。”
“说重点。”
苍芙站在天台,干燥的沙砾穿过她的头发,并未多做停留,很快被风卷着朝着更远的地方去了。
余老摘下老花镜,搁在一本厚厚的老式书籍上,叹了口气道:
“我不觉得我还需要多说什么,关于芬里尔氧舱的运作模式、可能带来的巨大副作用,以及最终被停用的原因,你已经想得很透彻了,不是吗?”
“莫比乌斯环。”
苍芙道。
“这个说法还是太艺术了些,严格意义上讲,这其实属于时间环流。”
“时间环流?”
“首尾两端永远固定,中间的时间线却可以有万亿种衔接方式,芬里尔氧舱只会创造出一些毫无新意的故事集,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事件的最终走向……苍芙,你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奇迹的。”
听余老说完这些,苍芙又觉得冷。
即便裹紧了镶了薄绒的冲锋衣,依然感到体温在快速流失,有些东西像是会往骨头里钻。
虽然她料想到了答案,但她还是想确认一些事情。
一张嘴便吃进一些沙子。
寒风刮得她嘴角疼痛,说话时便有了一种悲壮的意味。
“最初的时间线里,我被黑德良除掉的时候,陆惟生已经死了,对吗?”
“深究这些事情,还有必要吗?”
余老觉得疲惫,不想再提及过往。
“有必要。”
苍芙坚持。
余老抹了把脸,又调暗灯光,直至看不清楚苍芙的面部轮廓——
仿佛这样他才会好受些。
“当时的芬里尔氧舱处于实验阶段,陆惟生并不清楚这台机器会将你送往新的时间线,他从星际监狱出逃后,发现与你之间的连接切断……最终,他选择关闭战舰动力引擎,自焚于白鸟一族的雪焱。”
“所以,在第一条时间线里,我和他都没能存活下来。”
“严格意义上来讲就是这样。”
“第二条时间线,也就是我从芬里尔氧舱醒来后,陆惟生并不存在,也就等同于死亡,第三条时间线,我与他在小世界里重逢,事件两端不变,他没能活下来。”
余老在光屏里无声点了点头。
紧绷的嘴角看起来有几分紧张,也有几分难过。
“目前我们进入了第四条时间线,也就是说,这次即将滑向事件终点的人……是我。”
“……根据时间环流的原理,你说得没错。”
苍芙沉默了一会儿。
她仰起头,对着天空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手指,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这一回,我又会以什么方式死去。”
到这个时候,余老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干脆直言道:
“通常来说,你会循环第一次死亡的方式……就和陆队两次都是因你而死……一样。”
“……”
苍芙在感到快被冻僵的同时,心脏又狠狠抽痛起来。
她撑住天台边缘,因为过于用力,一些碎石自她掌下脱落,掉落地面,引起值守队员的注意,雪亮的探照光束照过来,苍芙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面,缓缓坐到地面,而后自嘲地笑笑。
倒不是畏惧死亡,只觉得一番挣扎后获得一个毫无结果的下场,有些荒诞可笑。
片刻后,她低声道:“所以我也会循环第一次死亡的方式。”
“关于你的死亡方式,日珥实验室已经替你模拟出来了,如果你想知道……”
“我想知道。”
余老摩挲羊皮纸的手指停住。
壁炉里的仿真柴火烧得正旺,书房里暖融融的,感受到光屏里苍芙平静的面容,老者看着自己惬意的生活,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愧疚。
但很快,他狠下心来,又提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你会死在战役里,盖上象征无上荣耀的红丝绒金色狮吼旗陷入永久的长眠。”